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功夫英雄qq】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中断的友情 送殡的行列顺着一条泥土很厚的乡村街道慢慢地走上一座小山岗,那里有一块墓地。后边跟着几个戴白头巾的老太太,有的还哭着。遇到的人都脱掉帽子,虔诚地画着十字——这不仅是一种习惯,而且是因为侯爵夫人一向对穷苦的人是善良的,所以人们打心眼里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 说实在的,在马泰尔列里·沙托地区,没有真正的穷人。贫穷这个可怕的恶魔——按人们过去的理解,它是恐怖的,又是无法摆脱的。这些妇女在年轻的时候就饱尝了它的辛酸,由于革命风暴的袭击,随着整个生活的变化,贫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三十三年前,它就随着劳役和盐税而消失了。城堡上空冒出缕缕浓烟,卷走了许多往事,甚至连那些还记得1789年以前的生活情况的人,现在都觉得,贫困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恶梦。 但是,如果你比邻居的人还贫困,那你就是穷人,现在在马泰尔列里地区,只要家中没有乳牛,就算是穷人。就这样,布尔冈的乡村面貌在一代人之间完全地改变了。 对那些不走运的人、病人和不幸的人来说,死去的侯爵夫人是他们的善良的朋友,她不能用金钱资助他们,因为革命虽然使乡村日益富裕,却使城堡主人破了产。但是侯爵夫人一向对农民是很仁慈的,象母亲般地关怀他们,虽然她不能送他们一头乳牛,但谁家的孩子病了,她总是给生病的孩子拿来一罐牛奶来,慈爱地关心孩子的健康。有一天,彼得对帕皮昂大娘说:“有生以来,谁也不会猜想到:她出身于该死的贵族门第。” 说实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贵族的妻子而已。她是第戎一名医生的女儿,除了一份微薄的嫁妆外,她给丈夫带来的是她那高尚的品德,而不是名望。但是她的丈夫却有着双重的贵族身份,在被打碎的墓碑和地方小教堂内的雕刻的纪念碑上都有证明。她带来的嫁妆象考狄利亚一样是一颗美好的心灵,因此,弗朗索瓦兹一死,整个一家人就变得孤苦伶仃了。 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墓前惘然若失,就好象死去了一个寡妇,留下来的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孤儿,不过其中一个两腮已露出胡茬。 对一位近中年的、沉默寡言的古埃及学家来说,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好似突然把他推进了不幸的大海深渊。两个星期以来,这是他护送第三口棺木来到这个墓地。过去大量时间他都埋头于书本,对孩子们不太关心,但是,两个孩子的夭折使他痛苦万分,妻子的死又毁灭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慢腾腾地离开了墓地,心里很难相信,弗朗索瓦兹就埋葬在这里了。他想,她活着的时候,当他们三人回家时,全身湿透,浑身发抖,她会微笑着来迎接他们,而且还会为他们准备好在家里穿的鞋子。十四年当中,她在他身边,总是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在他忙的时候,她又总是悄悄地走天,有她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合适、安静,这对他的生活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条件。 他们不是由于爱情而结合的。侯爵和她是在朋友们的一再劝说下结的婚。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就让朋友们为他挑选了一个妻子。婚后,他们谁也没有后悔过。后来,在共同生活的十四年当中,他对待妻子彬彬有礼,从来也没有想过用别的态度对待妻子,他对她十分忠诚,因为吸引他的是精神上的快乐。虽然弗朗索瓦兹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然而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替他管理钱财、操持家务、承担焦虑的主妇,但他并不完全理解她,甚至没有考虑到是否了解她,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弗朗索瓦兹而已。现在她在他心中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人,这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是因为她的死闪耀着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光辉。 如果弗朗索瓦兹知道:她死后在侯爵在心上激起了一种内疚的感情,她一定会非常惊异。她曾为了拯救三个身患伤寒病的孩子而进行过绝望的孤零零的挣扎,然而她认为这是完全应当的事,因为她是他们的母亲。弗朗索瓦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更何况她没有一刻松闲的时候,也无瑕考虑父母之间责任的区别,她顾不上考虑这些。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她豁出自己的性命,她订为一位著名的学者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只有挽救了他的生命,才能使自己免遭苦难。侯爵不管在什么方面对她都不加干涉,这并不是由于胆小,而是因为他对家中的事从来没有过问过,他完全相信弗朗索瓦兹。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平日的智慧,就象对某古埃及学的手抄本,她从来没有和他争论过一样。她刚从死亡中夺回了一个孩子的生命,没想到她自己却跟在两个孩子的后边,安详地进入了坟墓。在坟墓里她还担心:没有她,仆人们能使孩子们生活得很整洁吗?会不会把咖啡给他们煮好? 老大安利站在父亲身旁,悲痛地哭了起来,她已经十三岁了,懂事了,知道妈妈真的死啦。他自己刚刚恢复健康,除了内心痛苦外,身体还十虚弱。侯爵温和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时安利抬起了头,流着眼泪微笑了一下,他象死去的母亲一样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最好的人。父亲的抚爱,在他们经受各种痛苦时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安利抽搐地呜咽起来,尔后停止了哭注,他感激地用带着泪水的面颊擦拭着父亲温暖的手。 侯爵感到欣慰的是至少死尼没有哭。他非常怜悯自己这些失去母亲的孤儿。但是平时好哭的孩子经常惹他生气,他们连手绢都不会使用。死尼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还不满十岁,他象留在家里等待他们的小妹妹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葬的时候,他冷得直打寒噤。 他们穿过一条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经过一座拱形大门,在大门两边耸立着古城堡的残垣断壁。巨大而又陈旧的、年久失修的城堡,它永远给人们以凄凉的感觉。而今天,他们在路上溅了一身泥水,冻得发抖,透过雨丝看见了这座城堡,城堡主人的心里由于痛苦而感到压抑。侯爵从来还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过这座城堡袭人的冰冷,它是那样僵硬、阴沉、傲慢不逊。但是,这座城堡对他来说,也人来没有使他感到这样亲切,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这座城堡,超过爱自己的孩子,甚至超过他热爱的那些书,只有那些书是属于他的,他和它们已经共同生活三十年了。他和这所房子的家族关系,也已经延续了四个世纪,一代一代地在这个地区不断地诞生和死亡。他们的家族中,从来还没人发过财和出过名,但是城堡的主人对他们享有的权力和生活,还是心满意足的。他们也很少去巴黎办事或寻求欢乐,别人都把他们看做是乡下佬一样,然而在家里,没有任何疑难的事情来扰乱他们的心灵,也没有任何复杂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安宁,他们在这座周围环绕着护城河的城堡里,比皇帝坐在宝座上与世隔绝更为安全。但是,他们突然遭到了不幸。 当进入一间较大的门堂之后,侯爵突然战栗了一下,难道说今天的痛苦还少吗?为什么正好是在今天又回忆起可怕的童年? 一个被抢劫一空的五屉旧柜,是在那次大火和灾难中被保留下来的,仍放在壁龛旁边。它是小艾蒂安的奶母和她的儿子雅克放在那里,把小艾蒂安隐藏进去的。一分钟之后,大门就被捣毁了。在黑暗中,一个小艾蒂安冻着在抽搐,那时,他还没有安利大呢,他紧紧地用两手堵住耳朵,为了不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咒骂声,以及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哭泣声。就为样,突然发生了一场灾难。 天哪!从楼梯上发出了多么可怕的哀号声!这断可怕的回忆,影响了他的青年时代,使他周围失去了光明美好的世界,因此,当他在英国生活了好几年,又回到了他这个可爱的家,生活只使他感到恐怖,而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然而弗朗索瓦兹的到来,才驱赶了这个可怕的阴影。他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充满欢乐的人的身边,从没有由于回忆而产生过恐怖的情绪。难道说,现在,弗朗索瓦兹已经不在人间了,[ 个可怕的阴影又回来了吗? 侯爵很惊恐地感到,这阴影又要出现了。甚至儿童室里小女儿的尖叫声,也会引起他的可怕回忆。在他的生活中,还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唯独这个可怕的回忆,在他记忆中没有消失,而现在,由于疲劳和痛苦折磨着他,往事象恶梦一般又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好象又嗅到了那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燃烧的气味,又听到了雅克惊惶的喊叫声: “艾蒂安!艾蒂安小爷!您在那里?您还活着吗?他们走了,我的小艾蒂安!” 就是这个雅克,他现在已一头花白的头发,还象过去那样关心的样子,站在房门前迎接侯爵,两眼哭得红肿。 “侯爵先生,您不要忘记换上干衣服。今天很冷,马尔塔已经煮好了热汤。” “谢谢,雅克,谢谢你,”侯爵回答说,“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到,请看看谁在照管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终于一个人关上了门,呆在与外界隔绝的书房里。他在青年时代的“朋友们”默默地立在书橱里,向他点头示意。候爵打开书橱,拿出柏拉图的《共和国》这本书,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去了,唉!今天是希腊人帮不了他的忙。这会儿他不知道应当干什么是好,沉思了一下,他珍惜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几部书的书脊,这些书是伏尔泰、狄德罗、霍布斯和吉本的著作,然后,取出一卷蒙台涅的书,并挪动一下转椅靠近燃着的壁炉,低头读起《经验论》一书来了。 栗树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一些巨大的老树种植在房子的近边。夏日里,浓密的树阴遮住了阳光,空气也进不来;而冬天的夜晚,风吹着树枝唰唰的响声,象没完没了的呻吟声一样。为孩子们操心的弗朗索瓦兹常常想:如果这些遮阴的大树离开房子远一点该多好啊!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提出要砍掉它们,因她们知道:这些大树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这些大树,包括它们的每一个嫩枝,都是和他的童年的回忆联结在一起的,现在树叶敲打在玻璃窗上,候爵以为这是“朋友们”的“问候”,他站起来,打开了窗扇,摘下几片大黄树叶,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虽然已是深秋,但是叶子还淡淡地发出一股幽香,这种香味是他喜爱的一种清香。 为什么这些树叶,它们的嫩枝、清香能减轻他的痛苦呢。清新的、平展而又馥郁的树叶,它们象蒙台涅所歌颂的那样,以平静、高雅的气质而桔萎了。他回忆起使人能够超脱而又可以得到安慰的几句名言: 象我这样年龄的人,时常经受病通之苦,终有一天会由虚弱而导致衰竭,这是普通规律,但我并没有被它所吓倒。 万物都是如此,但是弗朗索瓦兹死得太早啦。 侯爵凭肘于窗台,凝视着森林深处的平原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塔下的坟冢。灰色的天空到处布满了昏暗的阴影,而他的生活就象这样的天空一样灰暗。从他诞生长大成人以来,他的生活就一直没有过青春色彩,而现在,没有了弗朗索瓦兹,明朗的时刻就根本不会有了。尽管未来没有什么欢乐,但如果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和继续工作,还是要活下去。 但是玛格丽特在楼上的哭喊声,怎能使人平静呢?他一小时前回家后首先听到的,就是她的号泣,从那时起她一直在哭,是奶妈没有照管好她还是没有去哄她?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这种哭声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也许,三岁的小孩老这样哭下去是不好的,应当想办法使她不哭。在他生活中这是第一次要求他管家务。这简直使他感到束手无策,他有点胆怯和发愁,无奈地推开了孩子的房门。 “玛尔塔,”他温和地喊着,“为什么玛格丽特哭得这么久?也许她饿啦,还是……” 一个女人受到惊吓而哭过的脸转向了他: “这都是苏姗娜这个懒丫头,侯爵先生,我刚刚到教堂去了一会儿和仁慈的夫人告别,可是她……她……” “她怎么啦?”侯爵问道。她想尽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奶妈哭诉的嗓音不由得使他皱起眉头,“她打伤了玛格丽特吗?” 奶妈又流起了眼泪。 “我没有错,向上帝发誓,不是我的错!我怎么能知道,她对我们的好孩子看管得这样不好?” “玛尔塔!”侯爵走向奶妈使劲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奶妈用围裙蒙住了脸,经过一连串的严厉质问,她终于承认了一切:她说,她悄悄地跑到安葬的地方去和夫人告别,就把孩子托给了一个十五岁的洗碗女孩苏珊娜照看着,这个姑娘只顾从窗户上往外眺望,早把照管孩子的事忘记了。孩子穿了双新鞋跑到了楼梯上,顺着石阶滚了下来。孩子摔得很厉害,而且碰伤了头部。 医生们都住的很远,加上孩子一直不能平静下来,只好去请康涅切布老大娘,她会给人看点病。她给孩子喝了点罂粟果汁,孩子才入睡了,她说骨头没有伤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如此,侯爵还是不放心。但是不久,一桩新的不幸使他忘记了玛格丽特的事:安利在母亲安葬那天由于受风而感冒了,因为患伤寒病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夜里他就很不舒服。十天之内,侯爵除了想到新的不幸将要威胁他之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这是第四次灾难了!后来危险终于过去了,玛格丽特身上的青色伤痕也消失了。 不幸和惊吓也终于消除了,但是侯爵仍然心神不定。他不停地受到失眠的折磨,整夜整夜睡不着,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有时不断地做着恶梦,梦见孩子们又发生了不幸。 侯爵渐渐地越来越了解:虽然仆人们心肠好,但不能信任他们,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照顾好玛格丽特,让她从楼梯上摔下来akftwb们让安利穿着单鞋去参加安葬仪式,回家后又没有立刻给他换上干衣服,致使他着凉生病,而是不应该让孩子们受到这些愚昧无知而又迷信的农民们的影响,或者是其它思想影响。他发现仆人们给孩子灌输的尽是一些吃小孩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和人变兽等胡说八道。又发现弗朗索瓦兹刚死不久,他们就把厨房搬到和孩子们的房间挨近的地方,这一点他是非常不满意的。仆人们特别溺爱他们的宠儿列尼,以致于使他变坏了。这孩子寸步不离地围着雅克身后转,或者骑在他肩上,听一些关于圣徒和荒诞而又冗长的或者替老厨娘解围裙带子,帮她磨碎咖啡豆,然后她奖励给他几个热包子吃。他又从仆人们那里学会了吃东西咂嘴的习惯和拖着长声讲话的毛病。也许,女仆喜欢孩子们听话学好,雅克和他们家的关系之深,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他对列尼的影响就更坏了。此外,女主人不在了,必然使孩子们受到冷遇trklj玛格丽特,如果童年时期就没有母亲的照管,当然更谈不上良好的家庭教育。 怎么办呢?侯爵不愿意再婚,因为这样会破坏他对强朗索瓦兹美好的回忆,同时又因为家庭中有了女主人会破坏他从事研究工作所需要的安静。弗朗索瓦兹具有不寻常的沉静的性格,这对侯爵来说是她所有优点中最可贵的一点,然而确实不能想象:他还会再幸运地遇上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啦。 最好请一个亲属到城堡里来,她既能操持家条,又能照管孩子。但是这不见得比他再婚更好,也许会更糟,因为结婚对象他还可以选择,那么他唯一的一个近亲就是他的小姨子昂热莉克?拉蒙小姐。她是一个老处女,她拥有不多的财产,但她具有很多美德。当然,如果她能离开她那寂寞的家,而且觉得有人真正需要她,她也觉得很幸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他又想到,她会闯进他的书房,给他进行宗教式的安慰,家里会塞满一些品德不好的修士和饶舌的修女,这他可就受不了啦。 他考虑的结果,还是把孩子送到真正关心他们思想和生活的地方去,他们在那里能够受到教育,学会适应社交所需要的礼节。是的,这笔费用不小,他的收入并不太多,但是,他能拿出一小部分,不至于使他受到物质上的损失,也不会扰乱他精神上的不安,他从事研究工作最需要安宁。可是很遗憾,不爱他怎样精打细算,还是连最起码的钱也拿不出来。总而言之,为了把孩子们送到使他们能受到良好教育的学校去,如果不出售一部分萧条的、抵押过多次的田产,他的钱是不够的。使孩子们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比保留土地要重要得多,当然玛格丽特所需要的嫁妆费总是要留下的。 土地终于卖掉了,侯爵把女儿交给了她的姨妈来照管,给了她一笔不小的薪俸,昂热莉克知道姐夫的处境是很困窘的,她很不高兴的说:“这太多了吧,艾蒂安,我了解你,可是孩子的吃穿用得了这么多钱吗?我照顾她,难道说还要你付钱?她就是我的欢乐,她会使我回忆起亲爱的姐姐弗朗索瓦兹来。” 昂热莉克的眼里突然流出了眼泪,她一向是爱哭的。侯爵不由得皱起眉头,问着自己:“当初弗朗索瓦兹怎么能会忍受得住的呢?她可从来都没有哭过。” “亲爱的昂热莉克!”他用非常温和的声音说,“请收下我这个可怜人的这唯一的一点钱吧,我应当偿还自己的债,当然!我永远也还不起你对我女儿的爱护和照顾所花费的一切,但是,最低限度我不应当给你增加困难。我不想让玛格丽特因为我没有钱而感到痛苦,我的女儿失去了母亲就够可怜的了,我能有点面包皮和书也就够啦。” 现在还要安顿一下儿子们的事,侯爵订为:安利最好到阿万隆一所教会学校去,但是孩子经过两场大病,身体十分虚弱。他会温顺地、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在阿万隆他能看到自己的妹妹和姨妈,将来还有父亲能去看他。 当然,这是所教会学校……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侯爵耸耸肩膀,他自己是一个始终不渝的无神论者,可是弗朗索瓦兹是个笃信很深的教徒,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影响过他。如果她知道他的大儿子能成为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时,她会非常高兴的。学校的费用不算太贵,而且也还舒服。就是地方贵州不允许信教自由。如果安利愿意迁到乡下,从事农活,就是和邻居们在信仰上有分歧,那他也会好一些。是啊,其实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他是一个好青年,但是也真有点愚蠢。 列尼的安排则比较难办,未必没有把他送到那些善良而又迟饨的人的教会学校去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说。这期间,侯爵收到了他弟弟的来信,他是在城堡遭到破坏时他们家庭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当时两个孤儿被寄居在远房亲戚那里,开始大屠杀时,侯爵和他们一起逃往英国。弟弟再没有返回祖国,他入了英国籍,并改成了英国人的姓名,现在他的名字叫亨利?马泰尔,地位很高,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迁居到格罗斯透郡。信中他建议哥哥带着安利到他那里住几年,并让安利和他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学。 父亲拿信给安利看,认为他已长大成人,可以和他商量,但是,他听完后大哭起来。侯爵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安慰他,并答应他谁也不强迫他去英国。正在这时,园子里传来了列尼发出的童高音: “雅克,你真是个傻瓜,这很简单嘛 ,你看,这样,懂了吗?再转过来,不对,反过来,对啦!” “你想”老厨娘赞扬的声音,“他多么机灵啊!一下子就懂了!” “对!”雅克接着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列尼先生有这么一个聪明的脑袋瓜,你可以远走高飞了,列尼先生。” 听到这些话,侯爵心中的动摇完全消除了,如果还这样继续下去,这些愚蠢的仆人们的纵容、奉承,要把孩子完全毁了。在英国学校里,无论什么地方都能戒除孩子们的骄傲自负的心理。侯爵立即给弟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安利已决定去英国上学,信上说,如果能把他最小的儿子送到他那里,他是非常感谢的。 列尼听说要离开家里人,他脸色灰白,沉默不语,以致使侯爵的决心突然又有些动摇。自从童年时经过脑震荡之后,侯爵他就有一种病态性的敏感,只要见到别人痛苦,他就忍受不住。侯爵差一点也象对安利那样给列尼说:“那么如果你不想去,就留下吧。”但是他立刻又想到纵容孩子,让他任性,这会给他帮倒忙的,如果列尼在一个新环境里呆惯了,毫无疑问他会爱上英国的,不管怎么样,叔叔会很好对待他的。以后……他又会怎么样呢? 送走了列尼,侯爵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近来他一直在想着孩子们的事情,可以说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对这样的安排仍然很不放心,也许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光。侯爵坚决抛开家务事不再去想它,又开始为法国罗浮宫石礅上的象形文字作注释。 安利从教会学校毕业已经十九岁了。他长得很高,很结实,但是,还象他小时候那样的腼腆、温顺。他攻读完了园艺基础和牧场管理基本理论后,又回到了城堡,开始经营土地。安利解雇了不学无术的狡猾的管家,他象他那安详的母亲那样,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使他父亲获得荣誉的事业上,他崇拜父亲的智慧,关心他的一切,从细微的小事一直到伴随他的贫穷生活。 列尼在英国,在格罗透郡叔叔那里度过了假期。看来,他完全象个英国人了,寄回来的信写的是弯弯曲曲的法文,都是关于英国板球比赛的,他署名是“P?马泰尔”。在学校里,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喜欢他。他十八岁从这所学校毕业时,游泳课获得了优秀的成绩,植物和地理课的成绩也是优秀的。 安利已经八年没有见到弟弟了,这次列尼终于回家来了。为了迎接他,为了能碰上一辆四轮马车,他沿着尘土飞扬的法国街道徒步走了好几里,他见到列尼时,是那样热烈地拥抱和亲吻着这个刚回家来的异乡人。列尼在英国学校已不习惯于感情外露,他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嘴里在喃喃地说:“噢,你怎么这样……” 侯爵一听到大铁门被打开的声音,立即从书房走上阳台,看到正走进房子的两个儿子,他们强壮的体格和头发的颜色都一样,但是虽然如此,他们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父亲面带微笑地想着:列尼还和原来一样,安利还是那样的温顺。他用简单的英国握手礼,上前迎接儿子们,“你们好!孩子们。”在吃午饭时,侯爵仔细地看了看小儿子,八年当中,一个有点神经质的细高个男孩,变成了羞怯的高大青年人,体格强壮得象大力士,皮肤晒得黝黑。 午饭后,列尼立刻从饭厅跑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急忙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所有的小包裹,然后他悄悄地走向厨房,敲敲门,高兴地问道:“玛尔塔,可以进来吗?” 老太婆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她随即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他。 “你可回来啦,我的孩子……看,长得多高,多壮实,一点儿也没变样……” 玛尔塔差一点哭出来,列尼用双手搂住老太婆肥胖的腰身。 “完全没有变,你说是吗?当心!”玛尔塔的围裙掉在地板上,她弯腰去捡,格格地直笑,就在这一瞬间,列尼在她的头巾上别了一个玛瑙的别针,等她笑完镇定下来,列尼早已经跑掉了。 “回到家里可多好啊!”他一边喊着,一边象阵风似的冲到院子里,安利正在那里等他,想让弟弟看看他经营的土地,列尼这时好象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似的。 “你知道,我们听说你要回家来,大家有多高兴啊!”安利温柔地说,“你在英国学校里学习没有受什么委屈吧,啊?” 列尼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说: “委屈?在那样好的学校里学习,能有什么委屈呢?” “老师呢,他们对你好吗?” “嗯,总的好很好,布列格斯老头是我们最好的板球健将。校长有时发火,那里由于他患风湿症引起的,如果谁碰上倒霉的事,大家都指望老头子给帮帮忙。关于体育方面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最后一次我们打了一场橄榄球。” “你离我们那么远,真的不想家吗?” “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吉里别尔特和弗兰克,必要时,我常去看亨利叔叔和涅莉婶婶,总之,两个家都一样,不!当然还是这个家最好。这个水池大概可以游泳吧……哎呀!真见鬼!” 列尼看见了大栗子树,他默默地看了半天,然后走到哥哥身旁,一双眼睛闪着光亮。他说: “我早已经忘了,它们怎么长得这么高大!”他俩查看了农舍。列尼立刻又和六条长毛狗交上了朋友,并对鸽窝、家兔和小鸟发生了兴趣。然而,对待马他却是另一种态度。当他看到那些肥壮的白马和吃得圆滚滚的黑猪时,他不仅不说几句夸奖的话,反而无法克制责怪哥哥管理得不好。 后来,他们听到马蹄声响,这是雅克骑着马到市场买东西回来了,他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心爱的人打招呼,问候。当老人打开列尼送给他的礼物时,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激动地说:“你想,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列尼先生还记得我喜欢什么样的烟斗啊!” 列尼拍了拍枣红色的马,沿着隆起的鬃毛抚摸着。 “是的,是的,列尼先生,这就是那匹各叫吉安的马,就是你曾骑着它学骑马的那匹,那时它还是一匹马驹子哪!” “从阿万隆就一路快跑,你看,它都跑出汗来啦,你可以想象,九年没见了,我是多么急于想和你见面。和我最后一次见你时比,你又长高啦!那时,你坐在巴黎式的公共马车上,完全是个孩子,十分消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你说:‘再见吧,雅克’时,我差一点哭出来,是啊,心里真难受 “当时我想,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去英国行吗?,没想到,你科是一个美男子了,个头和安利先生一样高了!” 这个老头似乎觉得,他说了半天好象不太合列尼的心意,便停止了自己一连串的回忆,然后从兜里取出了一封信:说“这是玛格丽特小姐的信。” 当哥俩走远一些的时候,安利无精打彩地说:“我希望你不要生雅克的气,他是我们家忠实的老仆人,他救过父亲的命,父亲有责任供养他,因此,我们要多多原谅他。在咱们农村一切都很随便,但是,你在英国可能不习惯这种不拘礼节的对待主人的态度。雅克喜欢说说,但他不是有意的。” 列尼突然觉得有些忸怩不安。 “什么不拘礼节的态度,”他喃喃地说,“问题完全不在这里!他愿意说,就让他唠叨去吧!他说那些伤感的话时,我简直受不了。” 弟弟回答的话,使哥哥感到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列尼想说的是什么。他看了列尼一眼,发现他看信时脸上呈现出一种愁闷的情绪。看来,这是一封冷淡的信,显然是由谁复写的,还在信纸上打上了行格,圆行字体,清楚的笔迹,象在习字课上写的那下,下款占了三行,写着: 马格丽特 阿罗伊兹 德?马泰尔列里 列尼看后摇了摇头,把信收了起来。 “为什么一个小女孩的名字要写得比她原来的名字长三倍呢?”他边想边说“我认为她写‘梅吉?马泰尔’就行啦。安利,她什么时候放假?她希望我能常到她那里去,她自己不是很快就要回家来了吗?” 安利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说:“可以她怎么能从阿万隆回来呢?她一直住在那里。” “一直住在那里?她不是有假期吗?真的要这个小可怜整年囚禁在那里,陪着咱们那个厉害的老婕妈?” “婕妈为人很善良,又很温顺,”安利用轻轻责备的口吻回答了他,“我深信:玛格丽特一切都很好,会使这个姑娘得到好处的。” 列尼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从她那里……他听着,她好象得了什么病?” “难道说你还不知道,她病倒在床上了。” “躺在床上了,很久了吗?” “不……她得了这个严重的病已经三年多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她得了什么病,难道说她一直躺在床上?一直躺着?” “当然,她有一辆专为病人能躺着用的躺椅式的特制车子,由别人把她从一个房间推到另一个房间。天气好的时候,把她推到花园里。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列尼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说过呢?” “不,也许……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关于她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也许你认为就是这样,可是,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的呢?” “你忘记了,在母亲安葬的那天,她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吗?” “就从那时候起的吗?” “不!你怎么啦,开头她好象还是正常的,就是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两条腿支持不住,有时瘸得厉害,她嚷嚷着腿痛。三年前的冬天,她滑倒了,从那时起,她就得了关节炎。医生们说,也许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她的腿骨就受伤了。这对父亲来说是最大的痛苦,我们从来没有把她病的后果告诉父亲。” “那什么时候也没有接她回来?” “列尼,要是你看见了她,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她回来的原因,她走不了路啊!” “她的腿痛吗?” “不,当她动不了时,她曾练着抬腿,但是,看上去,很困难,不平的道路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甚至父亲看到她那个样子,心里也非常难受。” 列尼斜眼看了一下哥哥。 “难道说父亲从来没有去看她吗?” “当然看过她,父亲几乎每月都要到阿万隆去一次。你无法想象他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善良。我和婕妈只能尽量使他减轻这种沉重的负担。可是他已经忍受了这一切痛苦……你知道得越清楚,就越能更好地了解他……” “我明白啦!”列尼喃喃地说,他有意转移话题,因此他说到钓鱼的问题,不再更多地想玛格丽特的事了。 晚上,侯爵问安利,他是否让弟弟看过田庄…… “还没有,可能一路上很疲劳,要不明天……” 列尼抬起头来说:“最好下一次找个时间去看吧,明天,我想去阿万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他看到父亲那张长长的贵族式的脸上,浮现着忧郁的阴影,但很快又消失了,侯爵温和地点点头,向儿子微笑了一下。 “我的孩子,当然,要到你妹妹那儿去,给她带一点草莓。安利,也许草莓果已经熟悉了吧。” 第二天一清早,列尼要去阿万隆,安利也要和他一起去,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伴一个人怎能到达那个地方。但是列尼找了一个借口。拒绝了,他说:“他要一个人骑马去”,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只好这么说。由于受到弟弟的这种奇怪的冷遇,安利有些发窘和伤心,他认为这是“英国人”的冷漠态度。安利把装草莓的篮子拴在马鞍上后,便往田庄走去。 昂热莉克婕妈的房子里很整齐、干净,但有点闷气,就象列尼童年时代看到的那个样子。姨妈亲自给他开了门,她系着一条白围裙,穿着一件普通的连衣裙,一串黑色的大念珠挂在腰带上。她正在做果酱。平日,在她最忙碌的时候,如果出现一个笨拙的、腼腆的半大孩子,她会很不高兴的,然而她对待外甥还是很温柔的,不断的询问他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怎样:了解他在英国是否经常做忏悔。她真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才好,她急忙拿出一瓶酒和一盒茴香饼干。 “亲爱的,请原谅,你一个人先坐一会儿,”她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正在煮果酱。” 列尼问道:“婕妈,难道说不能让我去见见玛格丽特吗?” “可以,我的孩子,要稍等一等,现在她正在有事,路易丝正在为她准备做忏悔,约瑟夫神甫是每月第一个星期六才来,你先到花园里散散步吧。” 这个花园和阿万隆所有的花园一样,不太大,四周围有高墙,但是园内十分美丽:沿着围墙种着果树,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草坪,还种着君子兰、蝴蝶花、三色草和紫罗兰。亭子四周种着鲜红的玫瑰。在阳光照耀下,长满青草的台阶上还能看到一片一望无垠的长满树木的丘陵。 过了一会儿,才把他叫回家-但对列尼来说,这段时间简直长得是无法忍受。在门口他碰上了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修女。这位神甫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带着寒气逼人的目光。他和列尼打个照面,嘴里咕噜着几句问候的话,然后虚伪地向昂热莉克问好。他穿着前襟直拖到脚面的袈裟,无精打彩地沿着一条充满阳光、隆起的小巷走去。列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要进屋,这时他正站在老修女的胸前。 “这就是,我的小乖乖列尼?”她高声喊到。拍着她那两只白白的肥胖的手说,“他终于回来了,长得多高啊!我才到他的下巴。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你出麻疹时,我还照顾过你,那时你那文静的妈妈刚刚生了我们的小可怜玛格丽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时光真快啊!过不久,昂热莉克姨妈就要给你找一个年轻的未婚妻了,应当这样做。第一天你就给妹妹带来了这么好的草莓,值得夸奖。我看得出来,安利和你,你们俩都象你们亲爱的妈妈一样,她是一个永远想着别人的人。是啊!我们这个小可怜的苦命人是值得称赞的,她真正体现了基督教的忍耐精神,我们都应该向她学习。约瑟夫神甫刚说过,由于玛格丽特成熟了的谦逊精神提高了她的思想,她早就想要落发为修女了,但是她才只有十一岁呀!好,好,亲爱的昂热莉克,你一定要留我,我就留下尝一尝你做的果酱,但是要快一点,因为还有些贫穷的人在等着我呢!” 昂热莉克领着列尼经过两间凄凉的、没有多少家具的大房间,走到第三间门口停住了。 “亲爱的,我希望我能信赖你,对待你的小妹妹要特别当心。” 列尼已经气得两个鼻孔鼓起来了,心想“鬼知道这叫什么!也许姨妈经为我要去打她呢?”这时列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但是,他把脸扭向一旁,姨妈什么也没发现,她还是那样的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不会惹我们有病的小可怜生气的,但是要知道,男孩子一向不习惯去关心残废人。你可不要讲些粗鲁的话,或者吓唬她……啊。我想你……自己会明白的。”姨妈停了一下对玛格丽特说:“亲爱的,这是你哥哥,你俩留在这里亲热亲热吧”。 姨妈关上房门,回去和路易丝修女闲谈去了。列尼小心谨慎地,尽量使自己的皮鞋不要吱吱作响,他走近桌旁,蠢笨地把一小筐草莓放在桌子上,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容易才抬起双眼,他被难以忍受的羞涩笼罩着,他看到她那小小的身躯躺在躺椅上,使他吓得不敢走近。 “谢谢你,你这么快就来看我,”玛格丽特用清晰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是你的好意,请坐下。” 列尼惘然若失地坐了下来。妹妹完全不象孩提时那样,这种古板的亲切的礼节使他感到有些压抑,他偷偷地瞟了她一眼。难道说在世上真的有爱德华小说中那样听话的孩子吗?然后他又看了一眼玛格丽特,这时他好象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在他身旁好似是另一个世界。 “她早就想要落发为修女了,”路易丝修女的胡说八道,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这个姑娘可以说是一个好姑娘,她的那张脸惨白如蜡,透明,脆弱,不露真情,好象一张打上与世隔绝的标记,永远沉默不语的老修女的脸一样。 看到她的这种样子,哥哥不好开口,玛格丽特先开了腔,开始用背熟悉了的上流社会接待客人说的客套话,打听父亲和安利的身体健康状况,然后用柔和的音调询问在英国的婶婶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堂兄弟的健康状况。她又问哥哥喜欢不喜欢英国,那里是不是况是雾天,他回来后是否很快活。她脸上一直呈现出一种呆板的微笑,她那一双消瘦的手指也一直在机械地绣着东西。 列尼每秒钟都感觉到他越来越失去冷静,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简直象是在一个可怕的梦境中,他真想把自己掐醒。正好昂热莉克姨妈进来了,叫他去吃午饭。 “我给路易丝修女说好了,让她和我们一起吃。”昂热莉克说,“带你去饭厅吧,玛格丽特和你都想在这里吃,是吗?” 玛格丽特向枕头上一躺,用微弱的疲劳的声音恭敬地回答说: “您看着办吧,姨妈。” “我认为许饭后你要休息半小时,然后叫列尼带你去花园,你们在那里聊聊天,我准备装果酱的罐子。你不是不着急回去吗,列尼?” “不!不!”列尼急忙回答说,“如果我……”他的话说了半截,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如果我不使您讨厌的话。” “你怎么这样想呢?”昂热莉克喊道,“当然,你来了,她是非常高兴的。” 但是,列尼观察了一下玛格丽特,发现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刹那间她闪动了一下长睫毛,很快地又垂下了她的双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睫毛,配在她那白白的面颊上,象丝绸做的穗子一样,很难令人猜想到:在这帷幕后边的双眸隐藏的是什么? “如果你能留下,那我太高兴了。”玛格丽特用受过良好训练的、更细小的声音说。 他坐在桌旁,好象昂热莉克姨妈和路易丝修女用一种无声的怒目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还画十字:因为侯爵的无神论观点,在阿万隆时常被人们议论;更何况列尼还在臭名昭著的异教徒和多神教徒的国家里度过了八年。在吃午饭时,女人们议论着收入和办慈善事业的事,闲扯了一些邻居们有什么毛病,以及约瑟夫神甫和别的神甫之间口角的细节等问题。列尼真想堵住耳朵,从饭桌旁跑出去。 难道说,这个面色惨白的小姑娘在隔壁房间里都要被迫听这些议论吗?当然,姑娘还是比男孩子容易忍受一切,但是当你的腿痛的时候,也许你顾不上去听那个神甫向主教说别人的坏话啦。后来,他想:玛格丽特是不是经常腿疼,而且疼得很厉害。安利的话不能相信,他在信中经常夸大事实。如果她的肥胖完全没有毛病,她同样也是不幸的,更何况这个姑娘生下来就一直躺在床上,甚至不能走动,更谈不上打板球、游泳和从事别的有趣的活动了…… 饭后,昂热莉克姨妈说:“亲爱的,难道说你不想去做祈祷吗?” 列尼急忙画着十字,并走到院子里,他觉得他可以呼吸了。 女人们在放下窗帘的房间里喝着咖啡,还在无休止地扯着闲话,这里还散发着昨天斋戒日素食午餐的香味。列尼坐在亭子 里,漫想着各种事情:在山下的小河里是否能抓到素食午餐可以吃的鱼呢?是否有地方能钓鱼?谁更愚蠢,是池塘中的鲤鱼,还是路易丝修女?谁的血液更冰冷,是这些鱼还是约瑟夫神甫?玛格丽特愿意成为一个顺从的孩子吗?他想到这里,心里很高兴。他心想:如果他给她带来的不是关在笼内,象关在带有几百个百叶窗户的潮湿的房间里的金丝雀,而是给她带来一只长满松乱皮毛的小狗,一只爱尔兰长毛小狗,它欢快地在花园跑来跑去,她会说些什么呢。 “列尼!”从亭子近处传来了姨妈呼唤他的声音。 “你在哪儿?帮助我把玛格丽特推出去。” 在玛格丽特那里,他正好遇上路易丝修女,她正把头低下去吻玛格丽特。 “再见,我安静的小耗子。我要告诉女修道院院长,你是多么喜欢她那本小圣书。” “我希望女院长也同样喜欢玛格丽特的礼物。”昂热莉克姨妈说着,从外甥女手上取下绣的荷包,有意找碴似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送给她命名日的礼物,嘘!不要说出去,路易丝,这是秘密!” “你看,你怎么啦!啊,真漂亮!里边是什么啊?还绣着花!” “我看还是绣组合字好,玛格丽特想绣出圣凯瑟琳的光环,这是圣洁的象征,我看,绣在荷包上不是个地方。呶!列尼,从头抬着,上台阶要小心点。” 把躺椅抬到草地上后,昂热莉克就急忙回到煮果酱的地方去了。路易丝又吻了一下自己的学生,然后就走了。列尼打开花园的小门,又回到花园,他非常厌恶地感到,自己手上还沾着这个修女肥胖而温柔的手握过的痕迹。躺椅放下后,当她还没有看到哥哥时,只听他的脚步踩着柔软的青草发出的声音。列尼走近躺椅,看到玛格丽特拿出手帕,把路易丝在她脸上吻过的痕迹擦去,她狠狠地擦,甚至脸上都擦出了明显的红印。但是列尼刚一走近,并在她身旁坐下时,玛格丽特又拿起绣的荷包绣了起来,她温柔地低垂着双眼,俩人沉默了好长时间。 “噢!见鬼!”列尼脑子里闪了一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他们教会她象鹦鹉学舌一样地重复说着同样的客套话。 她很有教养地轻轻地说:“……但是,姨妈不喜欢狗。” “我不是要她喜欢,”列尼反对地说,“那么你喜欢小猫吗?当然,这不是能抓野兽的猎狗,总而言之,比讨厌的金丝雀要好得多。” 玛格丽特放下手上绣的东西,她说:“反正一样,去年安利要送我一只小乌龟,但是昂热莉克姨妈不让在屋子里养小动物。” “那么金丝雀呢?” “那不是我们的,是我们临时借来玩玩的,这个金丝雀是约瑟夫神甫侄女的,神甫说可以把金丝雀拿到房子里,但不要过分地缠在它身上。” “这个约瑟夫神甫,让他见鬼去吧!” 列尼由于惊恐而沉默了。现在他一定把她吓住了,突然他看到:玛格丽特又一次用瞪大了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兄妹二人沉默了片刻,两人彼此看了一下,她那毛茸茸的睫毛又垂下了。列尼唠叨着请她原谅,终于两人又高兴了。他多次想引起话头,但每次都失败了,因而使他更加不好意思。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嘴里还嘟囔着那只打上马蹄铁的马,他由于羞涩而感到苦恼,只好骑上马回到马泰尔列里市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列尼一直想着这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行动,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可笑。 他没有去想姨妈的朋友们,也许玛格丽特喜欢他们,这也好,因为她不能不生活在他们当中。他们还娇惯她,爱她爱得有时令人肉麻,但是起码他们没有想办法使她恢复健康,没有看到她的处境象……他猝然停止了,因为他几乎被他想的问题吓住了……父亲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她努力尽到了一切。也许,甚至那些笃信上帝的话,她也喜欢听,姑娘们对任何高谈阔论都喜欢听,更喜欢听别人宠爱她们的话。而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有什么权力去干涉她很早就已形成的生活秩序呢?去咒骂她的朋友,使姑娘心灰意懒呢!其实她的担心完全有道理。因为母亲死了,父亲……父亲很忙,当然玛格丽特只有依恋路易丝修女和约瑟夫神甫。看来,他显然不喜欢他们,认为这些人简直是卑鄙的! “她为什么擦去她脸上被吻的痕迹呢?” 回到城堡以后,他下决心:今后他和阿万隆最好离得远一点,回为他在那里作了蠢事。 吃晚饭的时候,列尼很少说话,对安利没有恶意的问长问短,问玛格丽特对他的印象,他甚至厉害地都给顶了回去。他抬起一直注视着碟子的目光,发现父亲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安利从桌旁站起来,不由得汉了口气,问弟弟: “星期二我去阿万隆的猪市,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在那里可以和玛格丽特更好地谈谈。”他使劲地盯了一下他那张不愉快的脸。 “我去干什么?我不想在那里浪费时间。” 安利用责备的口气说:“不要忘了,她一个人是来不了的,但在那里她又不那么快活。” “住嘴吧!”列尼嘟囔着说了几句英语。 星期天晚上,他要求父亲答应让他骑匹马,说他习惯在早饭前骑马出游。第二天清晨,他就起来出去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十点钟就来到姨妈家,他既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气地敲了姨妈家的门。这次,可怜的昂热莉克刚要显出自己不满的情绪-但是接待客人的礼节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相信列尼突然到来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消息的,在这种“例外情况下”,姨妈勉强允许玛格丽特停止了她的作业。 小姑娘正在死啃《忒勒马科》书上的一段法语语法。她放下书,丝毫没有表露出内心的喜悦或是不高兴。整整一小时,姨妈和外甥女都在说些无可指摘的客套话,和自己怕客人进行着文质彬彬的寒喧。这次谈话的内容和一次一样:什么给教会刺绣啦,办慈善事业啦,那个女仆穿的象贵族啦,还谈论了约瑟夫神甫和他的侄女和修道院的女院长等等。 列尼终于不得不站起身来,很不耐烦地向她们告别走啦。 现在他认为:玛格丽特不喜欢他,她满意的是她周围身边的一切喧闹,她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骄傲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这样,那她也是一个小两面派,在不同的场合下,她的表情完全相反。可以,她应当改变自己这种作法……今天她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她几乎整个时间都注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她为什么一直要躺在这个令人厌恶的房子里?这简直太不公平了!但愿她不要喜欢他,如果她不从楼梯上摔下来该多好啊!既然他帮不了她什么忙,也许他就不应当去管这些。 但是,星期四傍晚他又到阿万隆去了。这次他到姨妈家来没有任何理由,因而他有点勇气不足,便到市场上买了一筐子便宜的樱桃。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好说他是家里派来送樱桃的。列尼性格爽直,虽然他不想说谎,但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说得象真的一样。 仆人告诉他姨妈去看贫困的病人去了,家里只剩下玛格丽特小姐一个人。当然客人来了她是非常高兴的。他跟在仆人的后边,走向花园,尽力克制自己想溜走的念头。上一次,他打心眼里希望姨妈能去远一点,而现在,他又多么希望姨妈快点回来,否则要他几个小时面对面地和妹妹在一起,这使他心慌意乱。 躺椅还放在老地方,玛格丽特正在为送修道院院长命名日的礼物刺绣。她很快地放下手中的刺绣,把一只消瘦的小手伸向哥哥,然后,又拿起了刺绣的东西绣了起来。列尼没有敢去吻她,而她也没有把自己的面颊凑上去,象姨妈在场那样。 列尼坐在石登上,靠近躺椅,他在想:如果他吻了他,当他扭过脸去时,她是否也要擦去他对她的吻呢? 今天,玛格丽特好象完全沉入非常宁静的心情之中;她也象哥哥一样很费劲地挤出了几句话来。开始,列尼感到很轻松,但后来在他脑中浮现出:星期六的事,曾因他说了约瑟夫神甫几句话,使得妹妹受惊和伤心。 列尼神经质地扒开篮子的把手,然后对自己说:只有蠢家伙才使这个苍白的小姑娘苦恼,但做过的事是挽回不了的。 “姨妈很快就回来吗?”列尼有些泄气地问道。 “可能很快就回来了,平常她都是四点钟以前回来。” “那么好吧,我等她一会儿。” 在两三分钟内,他俩都陷入在苦闷的沉默之中。不!这令人很不舒服,如果姨妈再不回来,他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列尼终于抑郁不安地小声说了一句话,“请你原谅我……上星期六的事。” “星期六?哪个星期六?” “就是那天……我说了约瑟夫神甫的话,一般说来……当然,这并不关我的事……” 列尼的眼睛看着一旁,话说得很快。而后,他鼓了鼓勇气,看了妹妹一眼,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两只手摊开不知所措。 “我没有一点办法。这里简直无法呼吸,他们好象是把你放在羽毛褥子上一样。你看约瑟夫神甫、路易丝修女和修道院院长他们全都象是好人,其实相反,你说,难道你喜欢他们吗?” “我恨他们!”在一张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瞪大的眼睛闪着一种敌意的目光。她用一只软弱无力的拳头打在躺椅的扶手上,并狠狠地说:“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的人!他们闯进来吻我,给我带来讨厌的、骗人的圣经,还要我感谢他们。还要我给修道院院长送礼物!……”她把绣的香荷包弄坏了,扔到草地上。 列尼从石凳上站起来,由于引起的这场风波,吓得他有些发抖。 “是啊!那你为什么同意呢?”他说,“告诉他们,你不同意这样做,不就完了吗!若他们要想这样强迫我……”他气得两个鼻孔又张开了,“也许他们要惩罚你,那我就……” “不,他们用训诫来折磨我。他们读圣经上的训诫,照着训诫来办。约瑟夫神甫来了,就宣传基督的容忍之心:不能怨恨,只能高兴,我能躺在这里完全是耶稣的保佑。他倒好,反正他腿没有病。我恨死了!你看这几天路易丝修女牙痛,她叫得多厉害,我真想把他们都杀掉!一个也不留!” 列尼很不自然地伸出了手,胆怯地抚摸了他那只攥得很紧的拳头。 “我不知道你生病的事,这些畜牲上周才告诉我,你疼得很厉害吗?”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哥哥,然后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这样!”列尼叫道,然而他自己也差一点哭了起来,他双膝脆在妹妹身边,温和地拥抱着她。 “如果约瑟夫神甫再喋喋不休地责备你,我要是知道了,看这个老东西……玛格丽特,不要哭啦!” 昂热莉克回家以后,硬要列尼教妹妹玩“翻绳游戏”。他想去拿做香荷包用的那条蓝色的扁带,但是玛格丽特说,若是被发现了,就要受到训诫的。于是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条小细绳。 老处女看见他们玩得很高兴,于是她也笑了。 “怎么样,我亲爱的,玩得快活吧?这是什么,是樱桃吗?玛格丽特,我希望你不要吃得太多,你听见没有?你做的刺绣怎么样了?哎呀!怎么搞的?” 她从桌子上把揉搓的香荷包拿过来。列尼立刻看到了,随即说: “对不起,姨妈,是我没有留心袖口把它带下来的,后来没看见又踩了一脚,看样子,丝线给扯断了。真抱歉,刺绣让我给弄坏了……” 姨妈把刺绣的面子用手抚平了。 “我的上帝啊,多么可惜!呶!没有什么,亲爱的,没有白费力气,我想可以把它弄好的,在蒸气上烘一烘,然后再用熨斗熨平,好啦,不要再弄脏了。列尼,你该走了吧?是啊,路又很远。你大概把马留在旅馆里了吧?来帮我把躺椅抬进去,要当心腿!好吧,再见,向你爸爸和安利问好,非常感谢他们送来樱桃。” 哥哥和妹妹很有礼貌地告别了,这好象不是列尼,而是安利。姨妈出来拿着抹布擦去台阶上列尼的腿印。列尼正弯下身子对着妹妹说: “不要担心,我去对父亲说,我们会狠狠地警告一下约瑟夫神甫的。要是给你带只小狗来,不知道姨妈愿意不愿意。” 姑娘急忙抬起身子,搂着哥哥的脖子,列尼一下子紧贴在妹妹的胸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枕头上,对站在门口的姨妈说: “我希望不要因为我来了而使她疲劳。我很快还要来的。不!不!我不会把地踩脏的。再见!” 第二章 “爸爸,您有时间吗?我有话和您说。”列尼堵住父亲的书房门口,问道,“如果您不太忙,我想和您谈谈。” 侯爵开了门,让列尼进来。 “进来吧。” 房间里布满了大栗树树叶的阴影,屋内家具摆设不多,沿着墙壁有几个书橱,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寂静的气氛和浅蓝色的稍昏暗的颜色。侯爵坐在一张破旧的皮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儿子说: “你越来越象你的母亲了。” “玛格丽特也象妈妈吗?” 列尼站在靠窗户的一面,愁眉不展地看着窗外栗树的树枝,他提出这个问题以后,头一直没有转过来。 “一点也不象,人家说她很象我。你母亲的家族里的人,他们的头发都是浅颜色。” “姨妈的头发也是浅颜色的,妈妈也象她那样吗?” 列尼讲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固执的情绪。父亲一直注视地看着他。 “可以看得出来。她们俩是姊妹。她们的头发都是浅颜色的……不,不,她们之间相同的地方不多,这是你母亲的画像,画的不太象。” 是的,挂在墙上的这幅画像是不太好,画师完全没有抓住弗朗索瓦兹脸上所表露出的温顺,他只看到了她脸上的特征,而她脸上的特征和昂热莉克一样。列尼很生气地把目光从画像上移开。尊崇死者不是他的天性,玛格丽特需要一个善良、聪明的活生生的母亲。他想起住在格罗斯透郡的、愉快活泼的堂兄妹来了:婶婶涅莉虽有点不太精明。但是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为了让你成为好孩子,她知道应当怎样做。胖胖的多拉和特利克西,经常是嘻嘻哈哈的,象白头翁鸟一样那么欢快。他们从不躺在沙发上,为那些讨厌的老太婆绣香荷包。 他看了父亲一眼。 “您知道有一个神甫常到姨妈那儿去吗?”列尼冒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约瑟夫神甫?我知道,我遇见过他几次。” “您不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卑鄙的人?” 侯爵用疑惑的眼光看了儿子一眼。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也没什么,”列尼嘟囔着,刚一开头,他又把话缩了回去。 “也许,”侯爵沉思地说,“很可能。”他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头,翻着自己的稿纸,尔后问道: “你的意思,玛格丽特在那里……情况很不好?” “我的看法,那里简直是肮脏的,还不允许小姑娘饲养小狗。” “饲养什么?” “但是,爸爸,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你不让她和别人一起玩,那就只有姨妈和一群修女。我们能不能接她到这儿住一两个礼拜,作为休假,这里有她的小狗和家兔什么的……” 惶惑不安的心情又钳制住了列尼的舌头,侯爵严厉而又很关心地看了儿子一眼: “是啊,当然应当,但是怎样接她呢?问题是用什么方法接她和送她?” “可以这样,驾上四轮马车,放上木板,就象这样……” 列尼走近写字台,拿起一支铅笔。父亲一言不发地递给他一张纸,列尼立刻画了一张草图。“板子要结实一点,要六尺两寸长,十二寸宽。再安上两个木柱,腿的长短是四寸。” “你量过了吗?” “量过啦。这里,我们钉些铁挂钩,抬起来好结实点,躺椅用绳子绑上,就这样,玛格丽特完全不会有震荡的感觉,我坐在车上,如果震起来,我就紧紧扶住躺椅。由雅克驾驶车。我们通过维阿蒙时可以走慢些,这样虽然远一点,但那里的路可是比较好走。” “怎么?你走过那里了?” “是的,今天早上我去过那里,这条路只有一个地方不好走,但是,我们可以和安利把躺椅放下,用胳膊抬着她过去。” 列尼刚把铅笔拿在手里,他的羞怯好象整个给驱散了,他专心画着草图,完全忘了自己的惶惑不安。但是,他的双耳一直红到耳根,他刚解释完,铅笔又从手里滑了下来,他立刻弯腰去捡起来,头碰了一下写字台。父亲这时看了一下草图。路线画得很清楚,真象出自一个专业绘图员之手。 “列尼,”侯爵终于开腔了,列尼正在写字台下边拾铅笔。 “父亲,什么事。” “这两天我和你到阿万隆去一趟怎样?你和昂热莉克姨妈说一说。” “好吧,就是……”列尼停顿了一下,摆弄着手中的铅笔,接着他一口气说下去,“也许让安利跟姨妈去说不是更好一些吗?如果他去提这个建议,姨妈肯定马上就会同意。” 侯爵微笑了一下,说: “好吧,我看得出来,你真聪明,我的儿子象颗流星一样。” 列尼皱起眉头:父亲是不是在嘲笑我呢? “你和安利今天好象要去看看田庄?”侯爵问道。 “是,也许他正在等我。” “那么,是不是你自己去和他谈谈?” 列尼刚要转身走,侯爵喊了他一声:“列尼!” “什么事?” “你哥哥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人。” 列尼犹疑地看了看父亲。 “是这样,父亲。” “不要让他感到,一切都背着他。他也非常想念玛格丽特。” 列尼很快看了父亲一眼,碰了他的目光之后,点点头,然后走出去了,还哼着英国的小曲: 没有比这明亮的月夜, 春天的时光更美好! 列尼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定型,他唱着唱着,中音变成了童高音,但是他唱的某些音调又是非常纯真而柔和的男高音。 晚上安利到父亲那里,商定星期天把玛格丽特接回家的事。他开头就说:“我和列尼认为……”看来,这个计划是他周密考虑过的。侯爵装作不知地听着,象听一个新消息一样,他表示了同意而且还提出:让安利去和昂热莉克说,比他去说要好得多。 “最好是你去和她说,不要让我和列尼去说,因为他太年轻,如果我自己去说,会使她认为:我不满意她对玛格丽特的照顾。那她就会为此发愁。我不愿意这样做,你是知道的,为了这个孩子她是费了很多心血的。” “是这样,我知道啦。”安利热情地答应着,“我相信,姨妈从来还没有把您的话顶回来过。是啊,列尼说话不太委婉,虽然他不是有意的,但他有时说话确实很尖刻……,这也许是他在英国学校受的影响。” “也许是这样,”父亲同意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根本不是个外交官的材料。” 安利带着自己的使命来到了阿万隆。开头,姨妈拒绝了这个要求,说这是荒唐的,不能这样,但她很快就被外甥真诚的保证给说服了。他说:“如果她能回去一趟,马泰尔列里村的居民都会非常惊讶的。”于是她就收拾玛格丽特和自己的行李。 安利带着父亲来到阿万隆,给昂热莉克准备了一辆旧马车,以便里边放她的东西。因为在回来的路上,雅克、列尼和安利要扶着玛格丽特,侯爵便提出自己赶马车,这样就可在市内不用再雇车夫啦。当昂热莉克知道姐夫要坐在车夫座位上时,她很不安,但她觉得这对她又是个安慰,因为他这个举动表露出他是真诚而善良的。这一天,全家都在昂热莉春姨妈那儿吃饭,约瑟夫神甫也来送别了,一起坐到饭桌前。 在昂热莉克家中,神甫是主宰是一切的皇上和上帝,在她家里所遇到的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在各方面无与伦比的权威。甚至受到溺爱而任性的生病的女孩,在这个冷酷的人面前也感到压抑。但是在侯爵面前,他那傲慢、不动声色的外表,竟然不翼而飞了。他好象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凶狠而又可怜的人,操着尖尖的声音和粗俗的语言-学着贵族讲话的气派。除了侯爵那种天生的品格之外,又出现一种神甫身上所体现的虚伪,不自然的丑态,他有的只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精心培育的品格;而侯爵却有一种自然的蕴藏着的智慧。 约瑟夫神甫在一旁观察他所不喜欢的客人,他总感到自己象是一匹体弱的瘦马,出现在骏马的面前。他看着围在桌前的人们,暗暗地高兴,他发现显得逊色的人不只是他一个。可怜的昂热莉克在桌子上手忙脚乱地尽主人的责任,她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象个绝望的资产阶级那样茫然失措。侯爵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种令人尊敬的文雅的举止,这个可怜的女人和他相比,更显得暗淡无光。她好象为她自己的无所适从,而感到难为情。而安利肥胖的身躯遮盖了他的自卑感,他以毫无疑惑的忠实奴仆的尊崇目光看着父亲。 约瑟夫神甫惊醒了,他,一个神甫,竟然让一个大家都熟知的无神论者引起他这样的恐惧,以至于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尤其是青年人还在场。侯爵是一位伟大的学者,著名的埃及学家吗?好吧!他要给这些无能的人们显示一下,教堂能支持他。他逐渐想起他在新杂志上读过的有限的几篇文章,于是约瑟夫神甫便猛烈地攻击了关于“世界大洪水”的新理论。侯爵放下餐叉,他那突然紧皱的双眉表现出难以忍受的厌烦,随即他又温和地转向对他说话的人,礼貌而又宽厚地倾听着对方的谈话。 约瑟夫神甫以一种咄咄逼人的音调结束了讲话,他的眼睛透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他希望有人站起来反驳他,这样他就能趾高气扬地和他争论,在与别人的争论中,他一向是很自信的,特别是和自己的对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压倒对方。但是侯爵一直在宁静地听着这位神甫的冗长的演讲,当他讲完时,侯爵什么话也没说,用手拿起一个草莓果。昂热莉克不安地看着每一个人,打岔似的说: “约瑟夫神甫,我担心,这里除了马泰尔列里先生之外,没有人对这个问题,有足够的理解……侯爵先生,当然,根据他的才能,他是能评论这个问题的……”她停止了说话,并向姐夫瞟了一眼。 “你太客气了,”侯爵温和地说,“约瑟夫神甫刚刚给我们详细地说完有教益的,但又正是一个没有专业知识的人所说出的观点,当然一个专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尽如此。” 昂热莉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感到有些乏味,但是她还是照常顺应着。这位知名的学者艾蒂安,他对约瑟夫神甫仍是那样的温和。可是这位神甫屈辱的脸色变得通红,两眼落到幸灾乐祸的玛格丽特的一双炯炯发光的目光上,他发现她和列尼传递着眼神,立刻猜想到:这兄妹二人都知道他俩在互相忌恨。 他开始好奇地研究起这个沉默的青年人来了。初次见面时,在他那藐视一切的眼神上反映出诺尔曼人的外部牲:高高的个子,大力士的体格,一张健康、圆润的充满善良温和的脸,绯红的双颊,一双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一头浓密的卷发。他心想:“又是一个安利。”现在,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觉得列尼象是他的敌人。 约瑟夫神甫又一次看了列尼一眼这个青年人的两眼瞪着他,眼里带有冷淡的轻蔑之意,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由于父子二人冷若冰霜的态度,约瑟夫神甫看了一下手表,好象想起有约会似的,匆忙地告别了。 昂热莉克惊奇地目送着他。对她来说,他仍是神的化身,就象姐夫在她面前永远是一位博士一样,但是,她模模糊糊地感到约瑟夫神甫有点太过分了,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她脸上流露出一种胆怯的抱歉的表情。 “艾蒂安!我非常高兴你和约瑟夫神甫更熟悉了,当然,他没有你的学识渊博,而他为了留在这里,为了和这些穷教徒们在一起,他放弃了从事科学的机会。我相信,任何财富也不能使他背离这些人们,他选择了这种神圣的职业而甘愿受穷,我永远信任他。” 侯爵又拿了一个草莓果说:“亲爱的昂热莉克,我不怀疑约瑟夫神甫还会偷走你的银制的餐刀,但他能够使用它们。” 玛格丽特紧接着暗自笑了起来,致使姨妈由于气恼而脸色变得通红,她又看了列尼一眼。她从来还没有想到:可以和自己的哥哥在一起说说笑笑,因此,每分钟她都在寻找这种情况的根据。但是列尼没有瞧妹妹一眼,他的样子愁眉不展,而且还有些生气。是啊,当然约瑟夫神甫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但是为什么姨妈唠叨这么些蠢话,为什么父亲没有……而这个小坏丫头为什么又在一旁暗笑。 他几乎不太喜欢玛格丽特了,但是在把她接回来的路上,她是那样的弱小,不幸,甚至每一个小小的震荡她都害怕,当她信任地抓住他的手时,他觉得自己喉咙里哽塞了。 到家后,立刻安排她睡觉。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象愉快的小鸟一样,并且迫不及待地去看家兔。沿途一路平安,对她毫无影响。 不到一个月,她的舌头象展开了褶子一样敢于说话了。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休假,每天从太阳出来到日落西山,都事事如意。在一株栗子树下,小狗,马,家兔和鸽子围绕着这位躺在躺椅上的小“女王”。有一次,给她抱来了一头拼命尖叫的猪崽子,它挣脱下来飞速地跑掉了。雅克就象孩子般的在欢快声中沿着花坛去追这逃跑的小猪,这是在这座花园中还从来没有过的情景,虽然他最后跑得喘不过气来,也没能把它抓回来,让它给小姐“道歉”,但是他却胜利地微笑了。 在阴雨的天气里,在楼里最明亮的一间屋子里布满了鲜花,还有蝴蝶、小猫,青苔、鸟蛋,以及其他一些好玩的东西。有时,姑娘还来到老式的大厨房里来,玛尔塔搬一块面板,教玛格丽特做小包子,玩过家门儿用。天气好的时候,把她的躺椅抬到田野上,或者把她放在四轮大马车上,套上老马吉安,小心地驾驶着,载着玛格丽特沿着陡峭的山谷,或是朝野草丛生的长满水莲的池塘,或是向凉爽的绿色田庄走去。他们在那里拾一些树枝,在篝火上架起炊具,烧茶水,做“英国式郊游野餐”用的夹肉面包。而玛格丽特则坐在自己的靠垫上,愉快地喋喋不休地说着。有时父亲把书放下,也和大家一起欢乐,这是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首先由于他在场,姨妈从不打搅,也不唠叨谁。她显得很安详,看来环境的变化对她很有利。 刚刚过了四周,象神话中所说的那样一眨眼的功夫,昂热莉克就开始认真地考虑返回阿万隆的事了。后来,约瑟夫神甫又来了,他到这里来,是听取这些行为不够检点的教徒们的忏悔的。 第二天,昂热莉克在谈话中提出了回去的事,她说:“我们玩得很好,简直高兴得把家都忘了,我想咱们应当明天回去。安利,你能给我们备马吗?” “那当然,姨妈,请放心,马是随时为您备好的,您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我们准备下周去布朗涅,去采集欧洲野栗。” “再住一周吧,”侯爵说,“这个月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 “艾蒂安,您真好,但是路易丝还需要我回去帮忙,满意的日子我们过得太多了,现在该回去做事了,对吗?玛格丽特。” 姑娘的舌头突然觉得又硬又直,甚至在这一分钟之内她简直变成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了。姨妈忧郁地摇了摇头。 “哎!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如果从你的表情上看你不满意的话,那我觉得,这次休假没有给你带来好处。我们亲爱的院长会说什么呢?如果……” “列尼!”玛格丽特喊道,她的声音甚至使在座的人为之一怔。 列尼急忙走到躺椅前,安抚地拉着她的一只手。 “好吧!好吧!罗玛什卡,你不要激动,我们会安排好的。姨妈,如果您真的需要回去,那么也许您可以让玛格丽特留在这里再住一周?我们会很好地照顾她的。” “列尼!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能这样误事吗?我不同意把她一个人留下,不是因为别的,你根本不知道病人还需要什么样的照顾。” “如果玛尔塔在……”列尼刚要说,还没有说完,他看了父亲一眼。 侯爵默默地看了看玛格丽特,他看出来,列尼的声音和上前拉她的手的时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并发现在谈话的时候,列尼没有放下妹妹的手。 “我们一会儿再商议一下。”他说着,并小声地对昂热莉克说,“我看,这话使她很激动了,跟我到屋里来。安利!你也来,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他们走后,玛格丽特楼着列尼的脖子,失望地大哭起来。 “我不走,我不跟她走,列尼!列尼,不要把我给他们。” “不要哭,罗玛什卡!父亲会安排好的,不要激动,不要责怪姨妈,这都是约瑟夫神甫的缘故,父亲会说服姨妈的。” “不会说服的,他会把我送走的,他不需要我!” 列尼气得脸通红说: “住嘴,不要胡说,玛格丽特!这不对!父亲在努力地帮我们的忙,他是很能干的。” 在他背后,不知是谁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并且说: “我的孩子,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不相信。” “爸爸,是您啊!您听着,不要把她送回姨妈那儿,这……这是不对的,我们将要成什么样子。” 玛格丽特的号哭声压过了他的说话声: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想让路易丝再闯到我跟前吻我,你要是把我再送回去,我就自杀!” “住嘴吧!”列尼气恼地叫喊着,脸红得一直到头发根旁边,“不要闹傻气,安静些,罗玛什卡!爸爸哪里也不会送你去,不要再哭了,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他拥抱了妹妹,替她理理乱发,他继承了他们的母亲弗朗索瓦兹的动作。 侯爵又抚摸了一下他的肩,并且说: “跟她说,她哪儿也不去了。”他小声地说出这句话,留下列尼与玛格丽特两人。玛格丽特不时地在列尼胸前痛哭。 虽然初看上去,好象困难是无法克服的,但当他答应玛格丽特不走时,侯爵觉得有办法了。他不得不使出自己的机智和所有感化的力量去打动昂热莉克。她无代价地教育了这个孩子,反而受了委屈,她恼怒侯爵这样容忍孩子的任性和“调皮”。老处女心想的是,要珍惜这个温顺和虔诚的姑娘所获得的好名声。现在这个突然的决定,使她很伤心,比她意识到玛格丽特不信任她更厉害。昂热莉克更伤心的是她几乎下定决心和自己的家一刀两断了,但是姐夫却起了破坏作用,很明显,这是因为他对约瑟夫神甫不礼貌的言词使姑娘受到了影响,所以在她的心中产生了这种不好的想法。后来她逐渐平息了下来,擦干了眼泪,开始在心里思忖着应当怎么做才好。 根据安利在书房提出的建议,把老玛尔塔叫进来。她说,她有一个寡居的女儿住在农村,她愿意侍候小姐,这样很快就把罗金娜召来了。她是一个整洁的、善良的妇女,有着一双温和的灰色的眼睛,讲话声音很轻,立刻搏得了侯爵的好感。 “那么,昂热莉克,我的意见,暂时就这样吧,秋天的时候,列尼也许还要到巴黎去学习,既然他和玛格丽特感情很融洽,那就让他们在一起度过一个夏天吧。下个月罗金娜来照顾玛格丽特,同时我们有空时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也许一切都很顺利,罗金娜可以照顾她。但是这姑娘的身体是非常娇弱的,要经常地观察她,难道说我们能够完全信任一个粗鲁的农妇吗?” “姨妈说得对!”安利说,“我们也要经常关照她,我认为:糟糕的是由于她经常任性会失去对她的许多关心和照顾。” 侯爵又动摇了,他长期生活在自己的书堆里,而现在,在他面前提出了需要他立刻解决的实际问题时,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象蝙蝠在白天的光线下眼睛突然失明一样。他一向是不太坚持已见,容易让步的,但是,在列尼眼里他窨是怎样看他的呢? “亲爱的,违背你的意愿去做,我感到很难受,”他两眼看着昂热莉克说,他这种眼神立刻使她驯服了,“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是无法报答的,但是我又不能破坏我对姑娘的允诺。我们不得不有所牺牲,唯一的希望是,请您原谅,并望不久的将来,再来我们这里。” 昂热莉克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唉!亲爱的艾蒂安,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侯爵又有些退缩,他担心:她会忽然想起他的拥抱是对她的一种安慰,调节,就象她拥抱安利一样。他不由得想起了玛格丽特愤懑的可怜的哭叫声:“我不要路易丝再到我跟前来吻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想着这个富于真诚感情的姑娘。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昂热莉克整理东西,并叮咛大家,她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玛格丽特。由于她不太信任罗金娜,所以她提前指出由于疏乎大意可能造成的恶果,并给姑娘患病的那条腿涂上软膏,这是修道院院长提出来用的药。玛格丽特由于忍不住疼痛而哭泣起来,姨妈看着她怪可怜的,也不由得掉下了眼泪。第二天早上,昂热莉克离开了马泰尔列里,和所有的人告别了,脸上流露出不太满意的情绪。列尼用严厉的口吻告诉玛格丽特:“不要象小猪崽似的。”要她保持一种合乎礼貌的声音,当车轮压在石砾铺成的道路上发出嘎吱响声,还没有传到她耳朵里时不要乱叫。在姨妈,安利,行李卷和祈祷者真的上路了之后,他们和列尼从远处发出了一陈震耳的胜利的呼喊声,以致使侯爵走出书房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爸爸。”列尼长喘一口气后这样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敏捷地把玛格丽特刚刚扔过来的枕头扔在地上,“对不起,我们打扰您了……我们在玩呢。” 姑娘看见父亲突然出现,急忙披上大围巾,两眼一闪一闪的,胆怯地看着他。 “爸爸,什么事?” “列尼回来,你变得高兴起来了,是吗?” “是的,爸爸。” 她由于惊恐两眼睁得大大的,嘴唇打颤着,侯爵微笑着看了看列尼蓬乱的头发。 “我也是这样想。也许,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会很好的,他会使你和我们友好相处的。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不想打扰你们的战斗。玛格丽特什么时候放你走时,你就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要和你谈谈,但是,这不着急。” 侯爵回到自己的书房,玛格丽特慢慢地把头转过来,抱怨地看着列尼。 “他想把我撵走……” “不要胡说!罗玛什卡,象路易丝那样没完没了地拥抱,接吻,你不是不喜欢吗?当别人不这样做,你又埋怨和你不亲。爸爸非常好,只是他太忙了。你如果老是在研究那些木乃伊,你,也是一样眼里没有别的人。” 她摇摇头。 “你或许知道,他要干嘛。你看,他说再过一个月就把我送到姨妈家去,你看着吧!” 列尼紧皱着眉头,走进书房。从此以后,玛格丽特就不再象孩童时那样呆板了,而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姑娘了,她的生活内容也丰富多彩了。至于说父亲,他爱研究木乃伊就研究木乃伊,但是对玛格丽特,现在倒是需要好好考虑,她完全不象木乃伊了。 “坐下”,侯爵说,并微笑着看了儿子一眼。 “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咱们现在谈谈你的前途吧,你想过你要做什么吗?继续学习,还是留在这里,还是和安利一起经营土地?当然,你知道,咱们是很穷困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去巴黎进索尔奔纳大学,我可以为你筹划。” “如果我去巴黎,那么,你是把玛格丽特留在这里,还是把她送到姨妈家?” “玛格丽特?我还没有决定,不管怎样,我一定尽力使她快活,这,我们以后再商量。首先,我要和你谈的是你个人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吗?” “是,爸爸。这一切都在于如何安排玛格丽特,如果把玛格丽特送回阿万隆,并在那里混一辈子,那我就不能去巴黎。” “好吧,咱们先谈谈她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她在阿万隆真的生活得不好,还是你在瞎想?我想听听你心里话。” 列尼惶惑不安地揪着扣子,一时找不出回答的话来。 “她……永远不得不成为……”他突然脸发红,生气地说:“什么是真实的,这就是真实的情况!路易丝经常用亲吻来纠缠她,加上约瑟夫神甫的训诫,让她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更何况她的腿还有病……” 他不作声了。 侯爵说:“好吧,谢谢你,孩子,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设法使她摆脱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的纠缠。也许,你姨妈昂热莉克愿意搬到咱这儿来,和我们一起住几年,”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书架,接着说:“看看吧,我们怎样做好。现在,再谈谈你的事吧,你究竟想研究什么?” 列尼完全陷入困惑,然后慢腾腾地说:“我……我喜欢地理……如果您认为什么都可以的话。” “看来,你在学校里这门功课学习得不错吧?你想将来参加地质勘探队,还是准备教地理课?” “我……我不知道。只要是和科研工作有关系就行。” “你小的时候,很喜欢自己制作东西,很擅长摆弄机器,你不喜欢这行吗?” “喜欢,我喜欢一切可以自己制作的,可以自己掌握的课目,古希腊语我简直不灵,那里讲的全是空话。” “那么就是说,你最喜欢地理了?你对这门课程有信心吗?” “有!” “你喜欢去索尔奔纳大学吗?如果你妹妹的事安排好了,不使你牵挂的话,你愿意去吗?” “当然,只是怕费用太大吧?安利不去巴黎学习似乎不太公平!” “他自己不愿意去。我对他说过,由他选择,而他回答说他宁愿留在这里经营土地,你是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的。当然,我不得不卖掉一部分土地,我准备这样做。你不要发愁,我和安利都认为你有这个权利。好吧,就这样决定了,秋天的时候,你去巴黎。” “当然,如果……”侯爵支支吾吾,然后勉强地拿起摆在他面前的一封信说。 “我应当告诉你,三周前我收到了这封信,信上谈到你的事,如果你同意信上的建议,我就不要再劝你了,这是你叔叔来的信,他建议你……” “是,我知道了,收养我做儿子,然后和弗兰克一起送到剑桥大学。” 侯爵惊讶地看着儿子,并问道: “难道说他已经对你说了吗?从他的来信看,你好象什么都不知道。” “上周没有收到他的信之前,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侯爵沉默了,他思索着儿子的话。安利一向认为给他个人的信,都是写给大家的。“是这样吗?看来,他是在收到我的信之后才给你写的信。我告诉他,首先我想了解一下你个人的意思,他给你写的什么?” “是关于我想当地理学家的问题。当然,他知道我喜欢地理。法择老头是我们的地理课教师,很早以前他就坚持要我认真的从事研究地理。他写信告诉我不要为钱的问题担忧,如果需要的话,他将资助我进剑桥大学。我实在太感谢他了。” “你还没有给他回信吗?” “星期天,我已经给他回信了,我告诉他我不能再回英国了。” “这样决定了?”侯爵抬起了双眉问道。 此时,列尼又皱起了眉毛,垂下了双眼。 “我怎么能去呢?玛格丽特怎么办?她的两眼要哭肿的。” “很可能,至于我,虽然我不会哭,因为我不习惯哭,但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非常高兴,因为你拒绝去英国了。” “父亲,请原谅我,我应当开始先征求您的意见。” “没关系,我的孩子,没关系,你完全有权力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怎么决定的呢?索尔奔纳和地理学。” “谢谢您,我非常感谢您。” 列尼站起来,握握父亲的手,走到门前。他停了一下说:“父亲……” 侯爵已经埋头于自己的手稿中,奇怪地问道:“什么事,列尼?” “您知道吗?……玛格丽特知道您很关心她,她非常高兴。就是她还有一点怕您,她真是个傻孩子……” 他从房间内转身走出出去。侯爵坐在那里,看着关上的房门。 “看来,我的女儿,对我理解了”侯爵说着,又转到自己的摊着手稿的桌子旁,并喃喃自语地说:“我不也是很傻么!” 又继续过了几天愉快的生活。但是一天早上,洗完脸之后,列尼走到妹妹房间,正赶上妹妹两眼含着眼泪。 “罗玛什卡,你怎么啦!”他高声喊道。姑娘没有立刻回答他,她周身颤抖,罗金娜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列尼轻轻地走近她,手里拿着一大把水莲。 “发生什么事啦?罗金娜。” “小姐好象是病了,她发烧,也许她的腿疼得厉害,她不让动它。” 列尼一直呆站了几分钟,然后他厉声厉色地让罗金娜出去,他用脚尖轻轻地走到床前。 “罗玛什卡,你不舒服吗?你看看,这是你要的水莲。” “不要动,不要动被子!我的腿疼……” “叫父亲吧?” 她抓住他的手说: “不要走,不要走,列尼……我非常难受……列尼!” 列尼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了玛格丽特,让罗金娜进来按摩她那条疼痛的患关节炎的腿,这条腿种了,而且挺热。罗金娜立即去找侯爵。这时列尼想方设法安慰她,但毫无成效。 安利差一点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我早已给你们说过吧!”但是他对妹妹是真诚的,一分钟过后,他抛掉一切想法,只想到如何帮助她,他沉默地站在让后,看着这个患病的姑娘,然后马上动身去请医生。 他听说她的关节化脓了,忙说:“好吧,我去阿万隆,请姨妈来,我想她知道了这种情况,一定会同意来的。” 侯爵想亲自去阿万隆,劝说昂热莉克回来,他无法减轻给他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这个打击使他失去了妥善处理事情的能力,他几乎完全同意安利的意见,决定让姑娘回到姨妈那里去。不管在那里她多么的不幸,不管在那里她的智慧多么受到压抑,但总比在这里没有贴身护士,病得这样厉害要好得多。可是当劝说、安慰玛格丽特时,侯爵说姨妈很快就会来的,引得姑娘发怒了。 “不!我不要!除了列尼之外,我谁也不要!我不让她靠近我,我恨她!恨她!” 姑娘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因为她的情况十分危险,所以大夫建议她的父亲退出去,也许,只要列尼和罗金娜两人照顾就够了。雅克也急忙追随着安利到了阿万隆。当他两人返回来时,列尼已搬到病人房间里住了。由于责任感的驱使,他的心灵深处突然感到恐惧,但了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只是精神紧张地听着医生的吩咐。任何人也不知道,在后来两周内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紧张的劳动。罗金娜象小心翼翼的,头脑清醒的护士一样,大夫对他们俩人是很满意的。 自从弗朗索瓦兹去世后,侯爵还没有遇到比这更痛苦的日子。象那时不吃、不睡,不能工作那样,现在是不时站在病人房间外边,听着里边发出的声音,当每次听到沙沙的声音,他都吓得哆嗦,但又无能为力,痛苦在折磨着他。 有一天晚上,他探视了玛格丽特的房间,看见列尼靠近床边坐着,对正在哭泣的玛格丽特低声说话,她抓着他的手。 “小姐今天哭了好几次”罗金娜对侯爵说,“我来陪她,列尼需要休息一下,他的两条腿都站不住了。” 侯爵轻轻地走到床边,触动一下列尼的肩膀。列尼没顾上看他的脸,就向他示意,让他出出去。 “您去睡吧,先生。”罗金娜说,“我陪她坐一会儿。” 玛格丽特还是紧紧地抓着哥哥的手不放。 列尼小声说:“我就去,请让我们再呆一分钟。” 侯爵弯下身子,想去吻玛格丽特的额头。他说了声:“晚安,我的孩子。” 但是,玛格丽特一惊躲开了,并说:“不!不!我要列尼!我要列尼!” 三个小时之后,侯爵身穿睡衣和拖鞋,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在病人房外听着里边的动静。他听见里边有呜咽声,便轻轻地推开门。罗金娜坐在转椅上打瞌睡,列尼则用一个不舒展的姿势一面看着姑娘,一面抱着她。她的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掩在他怀里,很象她母亲死前不久的样子。侯爵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然后关上门,走回自己的书房。 下一周,安利在阿万隆姨妈家里吃饭后,把家里发生的情况告诉姨妈,她吓了一跳,把两手放在胸前说: “我的小可怜!我早就预料到了,你想都化脓啦!她跟我在一起时,一直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这是因为我不在那里,我现在马上就去。” “姨妈,一切都过去啦!她差不多快好啦!” “你为什么不马上来找我!谁在照顾她,是罗金娜?” “她和列尼两个人,我看他们会照顾得很好的,当然他俩是不能代替您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明说,医生的意见是由于涂上修道院院长介绍的那种软膏以后引起化脓的,因为这是姨妈坚持给她涂上的。 昂热莉克转身整理桌上的东西。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她精心地照顾玛格丽特已经八年啦。但是,她的位子没经争夺就让别人不声不响地占据了,由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代替了。 夏天,在马泰尔列里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玛格丽特病愈后,不但变得消瘦了,发白了,而且变得严肃了。神话般的节日过去了,列尼准备去巴黎的日子也快到了。大家都很清楚:最近就要做最后决定了,而玛格丽特表现得很坚强,姑娘不再喊叫,不再痛哭,也不再用自杀进行威胁了,但是当大家谈到她将来怎么办时,她坚决地说,她决不因阿万隆。 约瑟夫神甫和修女们使用他们的影响,劝说昂热莉克不要放弃自己的家,搬到马泰尔列里去。她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需要的,而他们也不打算不经过斗争就放弃她。事情最后以妥协的办法解决了:昂热莉克还是留在阿万隆自己的家里,决定这边住一住,再到那边住一住。 侯爵对列尼说:“我不喜欢的是,这样一来,玛格丽特会生活得很不正常,我的看法是不得已才这样做。” “姨妈的照顾未必就能给玛格丽特带来多大的好处。她也不小了,您知道吗,她是很聪明能干的,这姑娘太可惜了。” 侯爵长叹一口气说: “恐怕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们没有更多的钱给她聘请一位家庭教师,我不能再卖土地了,我们已所剩无几啦。” “爸爸,您为什么不自己教她呢?” “我?”侯爵在转椅上伸直了腰,吃惊地看着列尼,而后又说:“我?你说什么,列尼!” 列尼闭紧嘴唇,向窗外看去。然后慢慢地说:“当然,如果您想……” 两个人又都沉默不语。 “我认为这与事情无关,”侯爵说着,并准备让步,“问题是只有这个办法。在我一生中,我从来没有教过孩子,我这个年龄,想再从事一件新工作,已经显得很晚了,即使象我的小儿子这样能干的小霸王,要求我这样做也不成了。” 列尼突然转向父亲,很伤心地喊道: “爸爸!”然后又把头转回来,并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干涉您的私事,也许我为自己花的钱太多了,但是我想还是能都安排好的。” “没有问题,你一定会安排好的,而我没有……不要表示什么歉意,你完全有权干予我的事。好吧,我试试看,咱们讲妥了,我的孩子。” 列尼两腮发红,急忙站起来说道: “爸爸,当我需要时,您总是随时给予我帮助,就是……为什么您每次都使我感到,我象一头猪似的?” 侯爵笑了,他说: “是这样吗?那咱俩一样,你知道,当我和你说话时,我是什么感觉,我象个木乃伊一样。” 第三章 七年过去了。马泰尔列里地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家庭逐渐分成了两半。 列尼假期回来,有时常想:“这简直是两军对垒!”父亲和女儿结成了联盟住在书房,其余的人,姨妈和外孙们挤在会客室。 玛格丽特反对所有的人和任何权威,她坚决维护自己的精神解放,这一点甚至使一向是尊重世俗传统的列尼都感到很惊讶。她根本不想听圣经上讲的祈祷和拯救灵魂的说教,不管谁她都断然拒绝做忏悔。她决定要熟悉一下教学神甫们的著作,因此坚决要求父亲教她拉丁语和希腊语。现在,她不再为修女们绣制香荷包了,而是逐条批驳起基督教的教义,她以不掺有任何想象的逻辑推理的才能,说服了父亲。 有一天,侯爵对列尼说:“她聪明过人,一学就会,我都跟不上她提出的要求,给她上课,就象法庭对质一样,没等你把论点说完,她首先就发现论据不足的地方。” “只是论据不足的方面吗?在论据充分的方面呢?” “这种情况很少,我从来还没有碰到过这种超人的智慧。如果她生下来是个男孩,而且腿没有病,肯定在司法方面她会有很大的发展的前途,为什么这种智力给了一个卧床不起的姑娘?还不如象你姨妈那样好呢!” “姨妈现在怎么样?安心了吗?” “我看是安心了,你也知道有个时期她很激动,她担心我们会损坏自己的心灵,但是近两年来,她可以迁就一些了。” “玛格丽特长大了,她变得随和多了。” “还要克制自己,”列尼叹口气说。他想起四年前的一天,姨妈要求他唱一支歌,他当时唱了一支古老的发间歌曲,歌词是: 这里诞生了我的爱情, 争相吐艳的玫瑰花, 盛开在美丽的花园中…… 玛格丽特喊道:“不要唱了!不要唱了!我讨厌这个小花园!和阿万隆的一样!” 昂热莉克流着眼泪,从房间里走出来,惶惑不安的安利跟在她的后边。列尼甚至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你听,为什么又象小猪崽样乱叫!” 这种令人可怕的场面,在家里不断地发生。这个病姑娘是惹不得的,只要她一发脾气,整个家里就鸡犬不宁。更糟的是:她发脾气所造成的后果,正是因为疼爱她,有时反而遭到她的怒骂。 安利有一次非常温柔地称呼玛格丽特为“罗玛什卡”,这是列尼给她起的亲热的称呼,结果安利挨了她一顿臭骂,差一点没挨上她的拳头。由于恼怒,她气喘吁吁地、象蛇一样“沙沙”地低声怒骂自己的哥哥。 “你怎么能这样叫!你怎么能这样叫!‘罗玛什卡’这个名字只有列尼才能叫,你不配叫。在列尼没来之前,你什么时候这样亲热地叫过我?” 在玛格丽特回到马泰尔列里的头几年,她完全不能抑制住自己情绪上的冲动,但是,后来,她逐渐能控制自己了。十八罗那年起,她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含蓄的、沉静的姑娘了。侯爵感到虽然他们在志趣上有共同语言,但是,他总觉得女儿和他隔着一堵墙,使他象一个不了解情况的陌生人一样,不能了解女儿的内心活动。 有时他常想:这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由于玛格丽特的残酷的病症使她绝望而造成的。 在马泰尔列里近两年内,她的身体有所好转,已经可以用双拐走动了,她那惨白的小脸也变圆变胖了。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病情又不好了,她又有四年多卧床不起了,看来她生活的能力在逐渐地消失。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长年病痛的折磨象难以负起重担压在她的身上。列尼回来之后,为了使他的假期过得愉快,她已经是以最大的毅力强打精神,装作欢乐的样子。 列尼刚刚放暑假就回家来了。在索尔奔纳他的情况,和在英国学校一样很顺利,他广交朋友,很少树敌。毕业后,他在国家机关里找到了一个绘图员的工作。对他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虽然收不多,工作有些单调,但是,可以说这已经是条件很优越了。 列尼回家后第二天早晨,就去敲妹妹的房门,一边问道: “可以进来吗?罗玛什卡!我想和你密谈密谈。” “进来,我已经穿好衣服了。为了欢迎你回来,我穿上了一件最好的连衣裙,你可以随便欣赏。”躺椅放在关着的窗下,树叶闪动的阴影飘舞在玛格丽特头部周围。好的这件最好的衣服也象这个贫困家庭一样,是仅有的一件很普通,也很旧了的衣服。她肩上披着一条很旧的带花边的围巾,还有他留下的一个唯一值钱的胸针,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小玫瑰花。在她脸上似乎还有几滴泪痕。 “我多么高兴,你又回到这儿来了。整个早晨只有我们俩在一起。父亲在他的房间,姨妈和安利去教堂了,我想和小时候那样尖叫着扔枕头玩。昨天晚上大家都在场,不好意思这样做,我对自己说:‘只能这样,反正明天早晨他要来的’,等一等,不要动,让我好好看看你,一道,两道,三道皱纹!可恶的小伙子,你怎么啦,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我就是想急于来看你,就是这样!” 他坐在躺椅旁边,拿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这是一双不平常的美丽的手,纤细的、带有光泽的、非常漂亮的手。哥哥与妹妹都默默地沉浸于幸福之中。 “马约兰的花香?”她说着,并把自己的脸贴在哥哥的胸前。“这么早,你从哪儿弄来的?” 列尼从口袋里取出来一小束揉搓了的鲜花。 “我忘啦,我是在教堂旁边有阳光的小山坡上给你摘来的。” “你去教堂了吗?姨妈和安利想和你一起去呢!” “我是一大早,天没亮之前去的。” “为了一个人去吗?” “可能,我喜欢一个人去教堂。和姨妈一起去不方便。她每逢星期天好象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似的,我要是和她一起去,就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玛格丽特玩弄着哥哥背心上的扣子,然后她抬起一双长着长睫毛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并问道: “你经常去教堂吗?在巴黎也这样吗?” “通常是,如果星期天我去不了,也尽量争取在一周之内去一次。” 她长叹一声说:“当然,对信仰着来说,我是说对基督教徒来说……这是他的天职吧?请原谅,亲爱的!我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列尼突然笑了。 “你真可笑,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为什么不应该问?但是,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思想,为什么是‘天职’?如果我不想去教堂,我就不去。” “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你为什么今天去了?” “那好,我问你,我为什么到你这儿来?” “这不是一回事。喜欢那个人,就愿意和他在一起。” 列尼还没有消除他青年时代爱脸红的特点。他的脸一下子又红到耳根。 “看见了吗?罗玛什卡,我……我爱上帝。” 她立刻抓住了他讲话的弱点,开始进攻,她说:“不能这样比。如果上帝是无所不在的,那么到处都有他。和自己亲爱的人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谈话,而想单独谈谈。为什么你和自己的上帝谈话,还要在挂满了廉价装饰的丑恶的教堂里。还看着肥头大耳的神甫如何瞪着眼睛偷看祈祷者的妻子呢。是这样,整个村子里都知道,但是,大家还是要去听听,看他怎样进行弥撒。” “我根本不考虑什么信徒,什么装饰,我早已把它忘在脑后。但是你说得对!问题不只是爱上帝,而是要爱人民。和你在一起,可以有勇气看他,当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他对我将是一种压力。在教堂里和大家一起,你说‘感谢你,上帝’,你不会感到自己是一个可耻的人。”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列尼,在你生活中有什么事值得你说出:‘感谢你,上帝’?难道说他给了你很多好处吗?” “什么?每一线阳光、每一棵小草,夏季假期,散发着芳香的马约兰、地理学、更重要的还有你,没有人比得上的玛格丽特。我要感谢上帝给了你整个生命,从发根到手心。” “还有我的腿?”她看着他的脸。 她立刻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点后悔。列尼的头低下来,碰到了他拉着的她那只手。他长时间地沉默着,玛格丽特终于开口安慰哥哥,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拨乱了他的头发。 “亲爱的,不要这样,值得这样发愁吗?我已经习惯了,你为什么不能习惯呢?我不希望你由于我的腿的缘故,而责怪上帝,或者责怪父亲。我不需要父亲的怜悯,不管是生身的父亲,还是天上的父亲。”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了,“我明白你指的什么,你是说散发着幽香的马约兰。我感谢父亲,因为他教会了我希腊文。我真想爱他,但是,我们中间有一个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修女。大概上帝和父亲的旨意,他俩都认为一个残废的女孩生活在人群中,是合乎情理的。最奇怪的是现在,父亲很爱我,但已经晚了,当然他不象爱你那样爱我。我认为:只要他能获得你的爱,他甚至都能抛弃他所从事研究的古埃及学。” “又有什么办法呢!”列尼没有看她,低声地说,“我不生父亲的气,我很可怜他了。他没有过错,近两年来他对我非常温和,如果能够的话,我会很爱他的,自童年时起,就有象木刺一样的东西刺进了我的心灵,后来长大了,不管怎样努力去消除它,也消除不掉。当然,这是很蠢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在窗户这边看着那张躺椅,沉默地不再说什么。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母亲死后,把咱们留给仆人照管……当然,你是不会记得的,因为那时你完全是个小娃娃。仆人们给咱们讲了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小孩,他的父母想把他扔掉,因为他们太穷,有一天,父母带他走向森林,最后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当时听了心想:多么可怜的小孩,把他一个人扔在森林中……后来,当他们要把我送到英国去时,玛尔塔痛哭起来。我很偶然听到她对雅克说:‘把这个小孩送给英国人’。我听到说英国人,我想在英国的这些人一定要把我吃掉。当然,在我到了英国时,叔叔带着一盒糖果到道维尔来接我,我们回到涅莉婶婶家时,在壁炉旁的墙角处,已安放了桌子,准备吃晚饭。当我看到他们的孩子时,我把一切可怕的事都忘了,不管怎么样,我想我都忘记了。后来,我从学校毕了业,又回到了这里,见到了父亲,他非常喜欢我,太疼爱我了,……然后他对我又谈到你,我也都记得。我明白一切,但是我还要假装着不明白。我知道,父亲就是想摆脱我们。” “现在我明白了,”玛格丽特说,“明白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改作马泰尔。” “这没有什么一定要改的问题,只是我在索尔奔纳注册时随便写的,现在来不及改过来了,难道说父亲不喜欢我这样作吗?” “我看,从来也没有哪件事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 “罗玛什卡!他对你说了吗?” “难道说你不了解父亲?他什么也不会说的。但是,有一天安利谈到这件事,父亲申斥了他。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用这样的声调说话,他说,你弟弟是完全有权这样做,说完立即站起来,从房间走出去了。他突然变老了,而且脸色惨白。在门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一切都明白。” “罗玛什卡,我都不知道!完全是……你知道,叔叔待我象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我想父亲是不会计较的,我多么傻,永远这么傻,但是,现在又怎么说呢?做过的事又不能挽回。对我谈谈你自己的事吧!这段时间你都干些什么?” “什么都学过一点,有时念念希腊文。” “有时?那就是说你的身体又不太好了?” “不要发愁,亲爱的!没有什么,只是一般的虚弱而已,总会好的。好在我没有感到太大的痛苦。有的时候,头和后背有些疼痛,这种情况你一定觉得不错了,记得小时候,只要有一点小毛病,我就会乱喊乱叫的。” “是吗?那我太高兴了,我还没有发现。” 她笑了,并且在她的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当然,你还是发现了,你真傻,列尼,除了好强的性格之外,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还发现了不好的东西,虽然我是锁骨凸出,脸皮又黄,也许,你认为我还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你承认吧!” “不是一个好姑娘,而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把镜子拿来照照你的长睫毛。” “好吧!长睫毛,我承认。” “还有眼睛。” “好,还有眼睛。现在,该说说你的秘密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只有一个秘密。” “是吗?也许是个很重要的事,因为你那么难开口,是不是你迷上了谁?” “你猜不着,问题是可能什么结果也没有。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希望很小。听说一位里昂的医生发明了一种治疗关节炎病的方法。我一个月之前才知道,已经写信给他了,他回答说,他多次运用他的治疗方法治愈了象你这样的病人。” “治好了!” 玛格丽特的双颊出现了红晕。 “当然还是有些跛足,但非常重要的是可以自己走路了。” 玛格丽特转回身去,而后又看了看列尼,并且拉着他的手说: “亲爱的,不要自我安慰了,的确,里昂的一位名医治好了好几个病人,可我们这儿的医生对我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博尼医生下星期就到我们这儿来。” “列尼!” “为什么不呢?最低限度我们可以了解发病的原因。” “但是,这是没有用的,反正他会说,没办法治疗了,医生们都这样说。再说,我们又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我们连半个戈比也没有,去年地里的收成很不好,父亲的书出版了,税上的很高。” “我有钱。” “你从哪儿来的钱?是不是从你每月一百五十法郎的薪水中积攒起来的?” “不是!是我上学时父亲给我的钱,我存起来了,加上每年我生日的时候,叔叔送给我的礼物钱,我存了近两千法郎。” “几年工夫?” “不记得了,你想一想吧,罗玛什卡!如果你治好了病,我又找到了一个好的职业,也许,明年咱们能在巴黎租一套房子……” “列尼!列!住嘴吧!这不可能,这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的。”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个世界能长出吐着芳香的马约兰呢?难道说你没有权力象其他人一样享有幸福吗?” 她用自己的双手搂着列尼的脖子。 “我有我自己的幸福,因为我有你这样的哥哥。” 列尼很快告诉家中人说,不久就要来一位博尼大夫给玛格丽特治腿病,一位当地医生就开始在家等待这位名医的到来。名医来了之后,首先向玛格丽特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然后进行长时间细致的检查,检查完了后,两位大夫出去对病情又进行了研究,最后,他两人又回到了病人的房间,全家都在等待着他们宣布诊断的结果。 虽然大家焦急地等待着,大夫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他说萎缩症日益发展,这使玛格丽特周围的人为之担惊受怕,这是个偶然发生的变化,是很容易治好的。可是暂时还不能除掉它,因为病人的身体还比较虚弱。现在就想除掉它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因为需要做手术,病人体格支持不了。 莫罗已经给大夫说清楚了,应该怎样医治这个并发症,但是,完全治愈,最后取决于博尼大夫,也许只有他能做到,但是他不能保证一定会有良好的效果。 “我看,还是要先试一试”,大夫补充说道,“不过,我要预先提出来,治疗过程是很长的,也是很痛苦的,但是它的效果怎样,还是无法预料的。治愈的希望是有的,根据我的看法,顶多就是上边说的那样。我不能坚持已见,况且我的同行也反对这样做,但是,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将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 侯爵坐在那里,神经质地拉着自己的下颚,直视着一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想着,应当怎样提出自己的意见。当要求他立即作出决定时,他一时又束手无策。昂热莉克把两手放在胸前,把脸转向了自己的外甥女。她哭红了的双眼还充满了泪水。 “多么可怕!怎么办!我的小可怜,只要想到……” “稍等一等,姨妈,我们还没有听到莫罗大夫的意见呢!” 列尼说这句话时,是用一种严肃的、紧张的声调说的。他站在昂热莉克和躺椅之间,好象在保护着玛格丽特,昂热莉克羞怯地向后退了一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莫罗大夫坚决反对这个治疗计划。他说:“这是毫无益处的,是孤注一掷的办法,玛格丽特小姐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治疗时间将长达几个月,最后还可能丧失希望。而博尼大夫说,最近他令人惊奇的治好了好几个人。但是我想问他要付多少钱?失败的病例占多少?” 这时,昂热莉克又坐不住了。 “艾蒂安!”她喊了一声,并大声的哭起来,“艾蒂安,不要让他们这样做!……这简直是太冒险了!吓死人了!艾蒂安……” 侯爵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先是看着玛格丽特,之后又看着列尼,他们彼此看着。他站起身来,象几年前那次一样,最后把他俩留下。他说:“我看咱们这人多嘴杂,也许玛格丽特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安静一下,她应当自己决定,咱们下去吧!” 大家都走了,昂热莉克流着眼泪,安利一再安慰姨妈,并小声对她肯定地说,这种奇怪的治疗方法,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听见门上了锁的声音。 与玛格丽特关上门坐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后,列尼下楼来到客厅。 “谢谢您,爸爸!” 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感谢父亲,列尼走到博尼大夫面前说: “妹妹要我转告您,她同意了,她完全知道,手术是很痛苦的,有可能不成功,但是,她准备付出最大的代价,使治疗能成功,治好她的病。” “列尼!”安利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劝过她没有?这是非常痛苦的!” “她不懂这是在干什么!”昂热莉克高声喊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担心,”莫罗大夫补充说道,“玛格丽特小姐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侯爵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苍白,他看着一直用同样声音说话的列尼。 “唯一使我们感到不安的,是治疗费用问题。你是怎么想的,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准确的我也说不出,当然,她不得不去里昂,在那里住几个月,遵守特殊的规定。我想在她身边还需要有一个人陪着她。当然旅费不会太便宜,医疗费也是相当可观的。” 列尼拿起笔和一张纸,在上边算了一算全部费用,得出大夫所说的一个大约数字,然后又增加了一宗付给医生的报酬费,结算完了,他把纸笔交给了父亲。安利默默地看了一眼纸上的数字,低下了头,又把这个纸单交给了列尼。 “这是不可能的,这简直完全要破产了。”安利在父亲耳边低声地说,“我们不得不把全部家当都卖掉。即使她的病治好了,咱们也分文全无了!房子可能也要卖掉。” 列尼坐着一动也不动,手里拿着那张算好的纸单,他的脸色也象侯爵一样变得惨白。 列尼站起来,说了声“谢谢您,我再问一问妹妹。” “上帝保佑!好在我们太穷了!”列尼把门刚一关上,昂热莉克就高兴地喊了一声。 侯爵感到非常的不愉快,用得着在里昂的大夫面前说马泰尔列里穷困吗? 列尼从玛格丽特房间走出来,和博尼大夫告别,并送他一程。这位大夫为列尼和玛格丽特的真情所打动,因此,在分手时,他建议采纳这种治疗方法,并且说:“如果事情不好办,只收一半报酬费。” 列尼摇摇头说:“我非常感谢你,大夫!但是,妹妹永远不会同意的,这不光是酬金问题,医疗过程的费用也远远超过我们的条件。但是再过三年经济好转,我们有了这笔钱,那您还能同意给她治疗吗?” “没有问题。” “那好吧,再见啦!大夫,非常感谢您。” 列尼从四轮马车上跳下来,久久地看着远处的田地,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他愁眉不展地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后,他上楼来到妹妹的房间里,屋里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人。 “我今天要早睡,有些累啦!你不需要什么吗?”列尼说。 “不,谢谢,晚安!” 他们也没有接吻,默默地分开了,两人都不愿意流露出丝毫的激动的感情。 列尼一整夜也没有入睡,只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玛格丽特在黑夜里痛哭了一场。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忘记了:只要博尼大夫所发现的病情恶化能够消除,她的命运就会好转的。但是她认为,这一切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了,她所做的绝望的努力也白费了,如果列尼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走了,离开了她……只留下她一个人!……现在她多么需要她呀! 几天过去了,哥哥和妹妹表现得特别沉静,她紧闭着嘴唇,用一种悲痛的眼神看着他,他好象被自己的思虑所控制,昂热莉克想尽一切办法用虔诚的劝告来帮助他们,但是她没有懂得,有时他们更需要安静的时刻。安利无可奈何地、忧愁地看着他们,他多么想表示一下他的同情之意,但是,根据以往痛苦的体验,在这种时刻,还是需要谨慎从事,任他们各自经受痛苦去,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此必要。侯爵心里一切都明白,和他们什么也没有絮叨。 他们都彼此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其他人也是这样。但是,有一天晚上,只剩下他俩人的时候,列尼终于开口说: “罗玛什卡……”他小声地支吾着说,“我想对你说几句话,罗玛什卡!……” 玛格丽特缄默不语,而列尼好不容易说出了下边这句话: “我很快就要走了。” “去巴黎?不是要到九月才走吗?” “不,去很远的地方,也许要过三、四年才能回来。” 玛格丽特猛然抬起了身子,列尼很不习惯地看到这种紧张的、不灵便的动作,看到这个动作,他总是感到非常的沉重,他不敢正视她。 “你上哪儿去?”她没好气地问他。 “到南美洲去,有一个探险队要去,我将是这个探险队的一名地理学家。” 她沉默了,不断地直喘气。 “什么时候?” “十月一日我们从马赛启航。” “不!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什么时候你接受这个差使的?” “我接受这个差使是我回来之后刚刚不久,开始我拒绝了,后来……”他举目注视着她,看出她的目光中带有一种责难的情绪,他回过头去,很为难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后来……我参加了。”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 “是博尼大夫来过之后吗?” “是,今天我收到了回信,他们接受我参加这个探险队了。我……其实时间不算太长,乍听起来好象时间很长。”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当然这项工作的薪水不少,是不是?所以你同意去,是吗?” 他没有回答。 “是这样吗?你至少应该对我说实话。” “是,是这样。” 列尼站起身来,并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你听着,玛格丽特,我们应当正视现实,我们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搞到钱,这又有什么呢!有许多人到热带去!拿英国人来说,他们本来用不着去印度。过几年,我们就回来啦!也许三年就能回来,他们可能……” “很可能。如果你不和他们一起去,他们回来时,你会觉得不光彩。” 她又笑,又哭,并用手去拉列尼。 “难道说,你认为我会同意?我亲爱的小傻瓜,你想一想,是去南美洲啊!” “一切都早已决定了,罗玛什卡!” 她屏住呼吸,列尼走到躺椅旁边,玛格丽特抓住他的手说: “不,不能去。” “但是,必须要去。在还没有最后决定之前,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就怕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我已经签订了合同,他们已经把预付的一笔钱也寄给我啦。罗玛什卡!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要回来的!” 列尼松开自己的手,取了一杯水,他被玛格丽特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当他对玛格丽特说话时,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种紧张的,好象是俩人准备决斗的令人不安的情绪。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她高声喊道,“这是我的事,由我自己决定。为了治我的腿,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我不同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你不是已经同意博尼大夫的治疗方案了吗?” “这是什么样的代价?我不能为自己而牺牲别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同意!我要整整四年见不到你……让你到一个野蛮的国家去,在那里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掉……你们上哪儿去?去智利?还是巴拉圭?” “去厄瓜多尔,亚马逊河的西北流域,我们从瓜亚基尔出发,穿过安第斯山到达巴西。” “亚马逊河的西北流域!这是一块根本没有人去考察过的地带,那里的野兽会把你撕成碎片,野人会把你杀掉!……不!你不能去!” “我们会有武器的,亲爱的!这是一个很大的探险队,有经验的人带领着我们;队长是一个退伍的上校,参加过阿尔及利亚战争的人。加上向导,脚夫,我们将有二、三十人。我们爬山绕过来,以后,你的病治好了……” “列尼,我不要这些钱!你想,你为我付出多大代价,为了治好我的病,需要用你的生命做代价,我不同意,你的生命比我的腿要重要得多!” “你为我想想,你给我增加多大负担:为了让我留在这里,使你失去了恢复健康的机会。” “不!你是我唯一的安慰!除了你,我什么人也没有,列尼!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她伤心地大哭起来。 看着妹妹这个样子,列尼哽咽难忍,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但是他很坚决地说: “亲爱的,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你何必再折磨自己!” 最后,玛格丽特已无力争吵,只好屈服,她绝望地把自己的脸藏在枕头下边。列尼又回到了书房,并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他希望尽快地结束一切。看来,今天他不会碰到比这更伤脑筋的事了。尽快地使亲人们知道他出走的决定,好使他们思想有所准备,使事情顺利地通过。 侯爵坐在书桌旁,一言不发地听着儿子说话,列尼已经说完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已经知道了吗?”父亲终于开口问道。 “她已经知道了。” 列尼一个字也没有提到玛格丽特,也没有说明他决定出走的理由,其实这是不言而喻的。 “你把她说通了吗?” “没有,也不能考虑她通不通了。” “你对安利说了吗?” “还没有,他和姨妈我都还没有说呢,我首先希望您能同意。” “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说。” “谢谢,这样比较好,还有……如果您保证玛格丽特……在我走后,不要让他们使她不安,否则她一定会生活得很痛苦。”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做,也许他们会问为什么你决定出走呢?” “我不想说明原因。” “当然,这样可以避免将来有各种说法,否则对玛格丽特可能不利。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突然决定出走,是由于虚荣心呢?新的地质研究工作者的前途,对一个自己去创建生活的年轻人来说,是有巨大诱惑力的。 “是的,谢谢您,好吧,就这样吧。我不是一个追求功名的人,但我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侯爵回答说:“是的,我们之中大多数人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们能够做到。 他站起来用双手支撑着桌子,那张纸单在他手指中抖动着。 “如果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或者因故你不能再回来了,或者我等不到你回来,我对你说句心里话,我但愿……做你的哥哥,而不是你的父亲,也许作为哥哥的角色比做父亲好受一些。我喜欢你处处表现出来的兄弟般的情意。当然,早晚你会理解我的,对有些事情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有的人虽不走运,但头脑是清醒的。好吧,咱们不是还要到你姨妈和安利那儿去吗?” 当他们下楼的时候,列尼感到心里很难受。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象一个冷酷的动物一样,连一句合乎情理的话都说不出,他应当怎么办,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下楼来之后,心中的疑虑已经消除了,后一个小时是央求和眼泪的场面。列尼一个人回到屋子里,感到呼吸轻松了一点,这真是一个心情沉重的夜晚。 “常言说得好,不能一天之内拔掉全口牙, 他喃喃地说着,往床上一躺,“约克郡的伊萨克一天才只拔一颗。” 在十月一日这天到来之前,他觉得拔掉的牙比一个人嘴里的牙还多,真令人难受!每天,姨妈看着他准备要走的样子,总是满面泪痕,而玛格丽特依然是坚决反对。列尼接到一份正式文件:任命列尼?弗朗斯?德?马泰尔列里,又名马泰尔为探险队的地理、地质和气象人员。探险队由上校杜普雷担任队长,该队的任务是对亚马逊河上游西北部进行调查。这样一来,全家掀起轩然大波。只有侯爵一个人一直表示沉默。 亨利叔叔从英国到来,专为来和侄子列尼告别,在城堡里度过了三周,最后他怀着忧愁而又为难的心情离开了他们。回去后他对妻子说:“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对我很客气,很热情,但是,又好象使你走在玻璃店一样处处要小心。这位生病的姑娘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每一个接近列尼的人。艾蒂安呢,温和地谈着话,开着玩笑,但他那脸上的表情象一个幽灵似的。我问列尼,为什么他决定出走,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相信,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一向是一个坦率、愉快的年轻人。” 事情上列尼是用沉默来躲避一切的。他一心想的是:快一点离开。他等不到十月一日,到那时最低限度一切都应结束,他可以开始集中精力工作了。但是,在离告别的时刻还剩一小时的时候,列尼反而不知如何去向玛格丽特告别了。直到最后一天她还是不同意列尼离家出走。可是在最后几分钟的时候,她已经不再争执和恳求他了,只是缄默而绝望的拥抱了列尼。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玛格丽特房间走出来的,又是怎样和大家告别的,他一直呆呆的象块石头。安利送他到马赛,为了遵守诺言,不要让昂热莉克的温存和眼泪来打扰玛格丽特。侯爵找了个借口,留在家里了,他没有想到,他竟然粗心大意地说了一句“安利,最好你去吧,我的风湿症又犯了”,这又唤起了七年前他已失去的小儿子的爱。 马赛港的灯火在灰暗的远处渐渐地消失了。列尼走近船舱,嘴里吹着愉快的口哨。幸好他的事情很多,他开始钻研西班牙语,决定在途中每天学五小时。此外,他要着手准备他真正的工作,并且要给玛格丽特写日记。一般他顾不上忧愁,最低限度到达合恩角海岬之前是这样。列尼经受住了船身巨大的震荡,他还照顾那些呕吐的同伴和他们的行李。他顺便摸清了每个人的性格。非洲的海岸线还没有露出地平线时,他已经认识了很多人,而且将要和这些人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但对他们又不了解。然而主要的困难还在于:要听完每个同伴关于别人的一堆闲话,需要自已独立思考,然后对他们有一个公正的判断。他拿着字典和西班牙语课本在甲板上还没坐稳,探险队的植物学家的声音,那个阿尔萨斯人施切格尔的声音闯进了他的脑海,把他学的西班牙动词都吓掉了。 “你喜欢这些毛孩子们的下流行为吗?真可笑,你看他们的鼻子翘得有多高!” “什么毛孩子?”列尼喃喃地说着,眼睛连抬也没有抬,一直看着书上的动词。 “就是这些小军官们,刚让他们参加,他们已经认为自己是真正的研究人员啦,难怪他们把他收下了,原来德?范还是军事部部长的亲侄子。这个蠢货说服了他叔叔,他说杜普雷老头没有他和他的好朋友贝蒂容是不行的。你想,当杜普雷退休的时候,他还玩泥丸呢,而且由于淘气经常挨保姆的敲打。” “噢!你说的也有点太夸张了。” “亲爱的朋友,让我告诉你,我们尊敬的领队并不年轻了。他大概已六十开外了。他最喜欢在我们当中抖弄自己的勋章和吹吹参加奥斯特列茨战役的功劳,其实在杜尔里公园散步,比他领导这个探险队到这个野蛮的森林深处要合适的多。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有头脑的人,比胸前挂着勋章的人要重要得多。可怜的杜普雷他不是个有智谋的人,可是他骄傲得很。听说这两天由于洛尔蒂在他面前没有叫他‘队长’,他就训斥洛尔蒂。如果杜普雷知道大家背后都叫他‘学监’,那真是太妙了!” 施切格尔的闲扯,只有列尼借故走开才能收场。他不想得罪这位阿尔萨斯人,但是对他们的领队的某些小毛病,他又并不感兴趣,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又回去学他的语法去了。有一天,他摆脱了施切格尔的纠缠,走到下边的甲板上,一些年轻的军官和好吹牛的洛尔蒂碰到了他。洛尔蒂有一张大脸,洋洋得意,肥胖强壮,象只有力的野兽。他是一个酷爱狩猎的猎人,他参加危险的探险队,是希望捕获到美洲产的豹。 他一眼看到列尼梳着短发的头,便懒洋洋地走到列尼跟前,他那红得过分的嘴唇和黑得带光泽的胡须,随着脸上的微笑在移动着,并张开了两排白得出奇的牙齿。 “你,溜出来啦?”他学着施切格尔说话时的德国腔调问道,“不能能那么容易吧,啊?这些坏家伙,他们的嘴好象塞满了东西,耷拉着腮帮子。看!吉奥梅终于爬出来了,他不象个人,象软体虫。你知道吗,我要对你说什么?马泰尔,除了你我两人,还有这些年轻人之外,在这一伙人当中,能找到象我们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吗?要知道这是在野蛮人的国度里进行探险!” 列尼答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并不是都那么糟,吉奥梅先生,表面看起来,他不太强壮,但是不要太早下结论。当然,对别人用不着担心。施切格尔,我相信,他能担当起途中的重任,不亚于其它的任何一个人,我们的队长也是个强壮的人。我们的医生麦尔尚更不用说,他能克服一切困难。” “麦尔尚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是嗜酒如命,他早就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了,据说在发生这件丑闻之前,他被认为是巴黎名医,你想,为了一个臭娘们,就葬送了自己辉煌的前程!” 列尼皱起眉头说:“对麦尔尚的私生活我不了解,你读过他写的《人种学》这本书吗?非常有意思。” “是吗?”洛尔蒂张口呆视着问道。“当他发现他妻子的情夫时……” “请原谅,噢!好象队长在等我,”列尼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然后就走了。 从舱口闪过了麦尔尚一头灰色的长发,洛尔蒂不慌不忙地迎着他走了过去。 “噢!你呀,医生!吉奥梅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吗?我打赌,当我们穿过安第斯山时,我们还要照看他。” 人种学家,他有一双细腿,和他那大块头的身体很不相称,他不高兴地用浓眉下的两眼阴郁地看着三个懒汉。 “快干活!”他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大声喊叫了一下,青年军官们大笑起来,一点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 “我们为什么要干活,医生?我们不是马泰尔。” “那样你们更糟!”,麦尔尚说着,并看着列尼的脚步。“你们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干,你们对热带地区并不熟悉,如果你们整天呆在甲板上吊儿郎当,搬弄是非,马上你们就要吃苦头。”他的两眼突然睁大,以冰冷的目光瞥视着他们,然后又眯缝起眼睛,“我们到了纳波时,你们就会象吉奥梅一样成为一具浮尸。” 洛尔蒂说:“我可不会那样,那里的飞禽走兽还在等着我呢! 德?范接着说道:“我和贝蒂容都不会这样,我们还要到那里去打猎呢! 麦尔尚冷笑着,那张严厉的嘴说话时拉着长声,在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友好的表情。 “你们还要去打猎?我的小乖乖们,你们想打猎也好,想寻找各种娱乐也好,随你们的便,吉奥梅也说过他也是来打猎的。” “吉奥梅?他连枪托和枪口都分不清!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父亲给探险队一半的费用,为了平息他和那个女人的丑闻,把儿子派到探险队来,让他离开布鲁塞尔一段时间……” “又是造谣!”麦尔尚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听着,年轻人,难道说你们这些没有头脑的人整天没有什么事可干了吗?就是这些关于吉奥梅和别人的一些谣传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了,露出了坚实雪白的牙齿。 “您呢?老伯伯,您也不要再说队长和别人的事了。” “队长比你们这些人好一百倍。” 麦尔尚重复着说这句话,并且很不客气地用肩膀在他们当中擦过去,沿着狭窄的船梯下去了。他有一种其笨如牛的作风,不知为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了。 晚上,他走到列尼那里,列尼正站在船边上望着船身驰过之后留下的闪光的浪花。 麦尔尚吸着烟斗,悄悄地说:“没有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列尼转过身来。“是的,孩子,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吗?还是你不愿出声?”麦尔尚点点头继续说,“要是你能跟我一样漫游世界,你将会知道,很多人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都想得很好。现在你看到他们表现是不好的。但是,朋友们,特别是这些朋友的姐妹们很信任这些年轻人,认为他们都是些英雄好汉,自然,现在他们找不到适合他们的工作,只好没事闲逛荡,象一群白痴聚在一起说闲话。只要我们进行整顿,一切都会好的。” 他向列尼投去试探的目光。 “我们会整顿好的,这点你不用怀疑。” “看来,那些边远地区是非常危险的吧?” “是啊,希瓦洛部族的印第安人后裔,是一群很难相处的人。但是队长熟悉他们;我和他出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轻人也没有什么。就是吉奥梅,如果我们没有吉奥梅这个拖累就好了……一般的说,这些年轻人并不坏,在最困难的时刻能彼此支持,虽然现在有些胡闹。现在你很看不惯,这并不奇怪,但是,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就能成长起来,从事各种工作,再也不会扰乱你干事了。你西班牙语学得怎么样了?” 这个突然的问题打断了列尼的思绪,他正在想:麦尔尚怎么知道他“看不惯他们”。 列尼回答说:“和你一样。语言对我来说学起来总是困难的,但是,只要有毅力就能学会。医生,不会讲土著语言怎么办?我们这里有人会吗?” “可惜,没有人会!我们要完全依靠翻译,就是各种混血儿,这是些下流货。向导和脚夫,我们可以在基多找到,这就是说,为了和他们打交道,还需要找一个懂得当地奇楚亚土语的人。在内地,我们还要找到会瓜拉尼安语的翻译,他们必须会一点希瓦洛族的土语。在翻译当中最糟糕的是,只要发生一点小事,他们就逃之夭夭,为什么懂得这些语言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一些废物?在阿特拉斯山里,我们最难的是跟翻译打交道。” “您好象和队长杜普雷去过那里?” “是最!这次已是第三次了,也许,这次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旅游了。第一次,我们去的是阿比西尼亚。” “你俩一块儿去的吗?” “是啊!是杜普雷拉我一块来干这一行的,我和他是老朋友啦,在学校里,我们是同学。三十年前,我们和现在这些孩子们一样,形影不离,自高自大。好吧,晚安,我去睡啦!” 麦尔尚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开了。走过这些年轻军官的身旁,他们象往常一样笑着,滔滔不绝地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贝蒂容的肩膀,贝蒂容差一点从椅子上倒下来。 “你们在消遣呢?孩子们。” “噢,伯伯!”德?范喊了一声,“和我们一起玩纸牌游戏好吗?” 但是麦尔尚已经走了。列尼一直在看着水面上泛起的浪花,听着贝蒂容的声音。 “让他安静些吧,他今天情绪不好,你没有看见他今天吃午饭的时候,把酒推开没有喝,我也应当走开,我不想再复写装备品的清单了。” 列尼到处听到关于麦尔尚医生的私生活的细节问题,在巴黎也听说了,但是他对这种桃色新闻从来不感兴趣。当他知道医生要和他们一起参加探险队时,他是尽量避免谈论此事。有一天夜晚,他听到一段关于他的风流韵事的情节,吉奥梅躺在上铺上,为了使施切格尔受受教育而说的这段情节,贝蒂容愤懑地抗议,他帮腔道:“嘲笑这种事情,简直是下流行为”。洛尔蒂几次打断和纠正吉奥梅讲的话,他俩也争论起来了,其实他俩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如果是知道的话,同样也不明内情。 几年前,麦尔尚曾经是巴黎著名的精神病理学家。他的父亲是亚眠的一个商店老板,给独生子留下了一份家业,这份家业是他通过自己的顽强精神,辛勤劳动和精打细算建立起来的。老麦尔尚经商的本领,到他儿子的身上发展成一种真正的科学才能。商店经营的结果,给他带来了一笔相当大的收入和日益提高的声望,因而麦尔尚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在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资产阶级的血液,他对这些都很重视。但是他逐渐开始注意独资经营的科研试验,这位不知疲倦的劳动者完全沉缅于自己的探索之中。长时间以来,他被看成是科学上获得成功的吸血鬼-学者的典型人物,他只爱金钱和自己的野兽试验。整个巴黎都知道:他试验家兔和豚鼠,都一样的冷酷无情,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他需要进行人体实验时,他会毫不动摇地在自己的身体上进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麦尔尚进行这种残酷的试验,还是在他学生时代就开始了,这和他的工作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那时,他是一位著名外科大夫的助手,这位大夫就是兰普列耶尔教授。教授命令他停止这种试验,因为他认为这种试验,对麦尔尚牺牲太大,然而这位粗暴无礼的助手皱起眉头,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离开了试验室,对“多情白痴”的意见愤愤不满,嘴上咕哝着,拂袖而去。回家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干起来”了。 当他的试验成功之后,准备发表论文时,麦尔尚在教授著作的封面上用黑杠杠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掉。这不是由于谦虚,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兰普列耶尔教授的名字并提,对一个年轻的追求名利的科学家来说会有什么影响。他有自己的逻辑信条,他心想:“教授,您不要把所有试验的豚鼠的名字都放在您的著作里。” 教授及其夫人所表示的父母般的情意,并没打动麦尔尚,他们从纯朴的思想出发,认为他的行为是一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而他对两位老人也并不坏,但在学术上,他不能容忍这种感情,他对自己科学试验更为重视。 在他接近四十岁时,自己都非常惊奇,竟然不加思考地爱上了修道院的孤儿,比他小一半年龄。她嫁给了麦尔尚后,凭借那机智圆滑的社交手腕,很快将自己的客厅变成了一个巴黎最时髦的沙龙。开始时,麦尔尚只是鄙视地容忍了那些经常来往并坐满了他妻子文化沙龙的一群年轻人。他对妻子还很尊重。特别是她向自己的丈夫说明她的目的是:使年轻的医生们能够结识医学界的头面人特,从而开阔他们的眼界。在他看来,他妻子塞列斯吉娜的这种教育使命,除了使她失望之外,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他却非常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科研工作,嘲笑过去浪费不少精力的,荒唐的,儿戏的试验。当然,她也有权力做错事,让自己从错误中吸取教训。随着时间的消失,她熟悉了自己训练过的“卷毛狗”们。如果费尔兰和这群狐朋狗友中的某个人敢耍流氓,就会有人起来保护她。 但是,塞列斯吉娜还从来没有一次跑来请求丈夫的庇护,也从来没有失望过。虽然她过着巴黎的空虚生活,嫁人,生儿育女,但当年麦尔尚为之倾倒的,她那令人莫测的沉着性格,却依然如故。甚至婴儿的死亡,也没有引起她流露出什么感情来,而麦尔尚开始爱她时,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女人,后来才开始把她作为一个人物那样尊敬她。他也从未表露过自己的痛苦,他知道他需要用多么大的毅力来控制自己。在孩子盖棺前,当他把一朵雏菊塞到孩子的手心里时,他竟然茫然若失,无法自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在他的意识之外,还有一个伤感的真正的拉乌里·麦尔尚,在此之前,他这方面的天性一直被做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和渴望做一个名医的念头所占据。 婴儿死去不久,塞列斯吉娜要求他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因为她不想再要孩子啦。他听了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也没加反对,麦尔尚没有埋怨,他能自己忍受痛苦。但是,他爱塞列斯吉娜,由于工作关系,他没有时间和女人在一起,他虽已壮年,但还有年轻人在成熟时期的激情,他强烈地希望有个儿子。然而由于经受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打击,他忽然变得沉默了。 有一天,塞列斯吉娜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 麦尔尚温柔地,象父亲般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当然,亲爱的,我理解你。”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人忍受着苦闷,后来,他决心甩开自己的痛苦,开始考虑如何安慰塞列斯吉娜。看来婴儿的夭折使她受到的震动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夜晚,他心中浮现出一个胆怯的希望:他象热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热爱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试验发明。塞列斯吉娜会不会象他一样,在这项工作中找到安慰呢?但是,最初当他向她讲述自己的试验时,他呆若木鸡地说了半句话就停止了,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就觉察到的,只有在内心能轻轻地体会到。他还没有沉静下来时,她已经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一些琐事来了。麦尔尚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心想:这怎么行!我需要使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一个精神病学家应当有健康的神经,况且我又是一个很自尊的人怎么能强迫她热爱我的试验呢?现在我想要孩子,为什么非要强加给她,而她正在为失去 的婴儿而痛苦。 第二个星期,塞列斯吉娜对他说: “拉乌里,你对我说过你的工作,我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帮你抄写些什么,或者替你整理整理笔记。” 他没有作声,她又大声一点说:“也许这样我会觉得好一些。” 麦尔尚低下头,吻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含着泪水,对她的冷漠态度他曾经有些怀疑,而现在他认为她是真正的爱护他,好象过去当她还没有真正认清他之前,没有把他看作那么珍贵。 三个月来,她一直充当他的私人秘书,到了第四个月,她的兴趣逐渐降低。不久,漂亮的年轻医生,“这个玩弄女人的畜生费尔兰”,出版了一本轰动整个社会的书,在这书中,剽窃麦尔尚花费了多年心血钻研的理论。费尔兰毫不费劲地照抄他的笔记,虽然剽窃者对其中的意思并不很懂,但是,这本书使他抬高了身价,有了书,再加上他的花言巧语,使病人对他无比信任,从此使他获得了“一本”万利。 塞列斯吉娜看见她的情夫由于把从她那儿得来的材料用的不得其法,而把她暴露出来了。开始,她真怕她的丈夫追究,或者不承认这个孩子,其实这个孩子真正是他的,上帝保佑!反正孩子死啦!他的丈夫很容易地被瞒骗过去了,因此更加使得塞列斯吉娜对他鄙视。她根本不去想他,当他走近房间时,他手里拿着费尔兰出版的那本书,她惊奇的是:过去没有感到这双手这样有力,现在由于恐惧而感到羞愧,她呆立不动,等着他扑过来把她掐死,因为妻子发生这种不体面的事,这种污辱甚至连最迟钝的男人也会被激怒的。至于污辱了他的神圣的著作,对她来说简直是桩小事,甚至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麦尔尚既没有声张,也没有提出质问,他用很平静的声音宣布了他的决定:最好他们离婚。她可以从他的财产中拿走一半。他将给她完全的自由,生活在何处,和谁在一起生活,完全随她的便。如果她要发表离婚声明,他随时可以签字画押。他提出自己的条件之后,立即回到书房,在她正收拾东西时,他烧掉了自己的笔记,片纸只字也没有留。当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被剽窃,但所有材料都经过了那双不干净的手。连同文稿一起焚烧了的,还有一双红、白线编织的小鞋,这双小鞋一直保存在上了锁的小箱子里。孩子是塞列斯吉娜的,至于谁是他的父亲这并不重要。三天之后,在皇宫对面,麦尔尚醉得象死人一样,被人拖了回来。因此塞列斯吉娜根本不需要解释他们离婚的原因,大家都认为:为了酒鬼丈夫她忍受了不少痛苦,使她绝望,所以她离开了他的家。现在大家更认为:这个年轻女人的忍耐性是够惊人的。从此,老教授兰普列耶尔和她妻子无情地和她断绝了来住,甚至表示他们不需要解释自己的行为。是的,他们也无法解释,因为麦尔尚甚至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允许接近他。这一切,对他的那些朋友来说都是个谜,但是老教授多少能猜到一些。他坚信:一个经常喝醉的人,是不能象麦尔尚那样工作的;他更确信:费尔兰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写出这本书来的。他的妻子仅仅根据她的直觉意识到:麦尔尚很信任她,但是,只要塞列斯吉娜在场,每次她都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对麦尔尚家中所有熟悉的朋友来说,这两人是唯一的例外。别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塞列斯吉娜表示同情,她痛苦地垂下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 有一天,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虽然大家对她那样善良,但是她不愿意听到说一个人的坏话,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他曾是这个死去的孩子的父亲”。然而麦尔尚还是喝酒,甚至成了酒鬼,有时靠近他就象靠近野兽笼那样可怕。兰普列耶尔教授既不怕他一连串的咒骂,也不怕他把酒瓶子往他头上扔去,为了挽救他,教授还是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最后他很失望,不得不退却。 到达巴黎之后两个月,队长杜普雷就听到了满城流传的这件丑闻。他立刻去找麦尔尚医生,他那军人的仪容和光荣的团队勋章,曾给吓得半死的部下壮过胆,现在又给这个推动人的面貌的医生以一种力量。 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使杜普雷感到那样可怕。如果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那就不可想象了。过去杜普雷曾见过一些人,他们喝得烂醉,以至于到疯狂的地步,他以自己富有经验的眼光看到这种状况,认为要想挽救这样一个顽固的、狂暴的酒徒,暂时是不可能的。他冷冰冰地命令再给他拿白兰地酒来,杜普雷站在门后等待着,直到麦尔尚喝到全身麻木为止。后来队长走进书房。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挺了挺腰,耐心地坐在靠床的椅子上,听着床上的人打鼾声。 深夜,麦尔尚才苏醒过来,他看上去令人厌恶,但是,他已经清醒多了,能识别来的客人了。 队长很正经地说:“拉乌里,下月十六日我要带探险队一起去阿比西尼亚,你跟我一起去,开始准备吧。” 麦尔尚没有从床上起来,他慢腾腾地用手搔着头皮,又用模糊的双眼瞄了一下队长军服上挂满的勋章。 他懒懒地说道:“你总是个蠢人,现在,甚至你也看见了我这个人都快要完了。” “我看见了,这个人就是我的朋友。”杜普雷回答说。 麦尔尚不顾强烈的头疼和四肢无力,登时大怒。这个秃尾巴孔雀把我看做是他的朋友,这不是见鬼吗? “噢!我不是你的朋友?”队长大声叫道,他忘了自己泰然自若的态度,“可别忘了,四十年前我敲打过你。” 在他一片模糊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弥漫着灰雾的早晨,军校学员走过大教堂台阶,一个背着新的背包的小家伙,尽量不落在年龄稍大的一个男孩后边,这个大男孩不时地给他一拳,可是小家伙老也跟不上队伍。队长又开始恢复起军人的作风,保持着冷静的沉默,等待着他的回答。 “好吧,阿尔曼。”他终于从床上发出了低声的耳语。 从阿比西尼亚回来后,麦尔尚刚刚要摆脱这种恶习,发表了好几篇关于人种学的论文。但是不久,不知什么缘故,他又酗酒了。杜普雷又把他带到国处,第二次从国外回来,他确实不再喝了。但是由于他的坏名声,他无法再开设私人诊所。从此,他就开始在一家医院里工作了。同时,他那具有基督教徒般的温顺的妻子,身穿雅致的丧服,和她的脸色很相称,也适合她这个活寡妇的身份。她对费尔兰是如此倾倒,甚至使她把其余的军官们都赶跑了。她尽量利用自己的社交关系,给他创造了一个好的前途。 好对那些有钱的病人们说:“费尔兰大夫象我的兄长一样,在困难的日子里,给予我很大的支持。他有那么多实际工作和科研工作但他还是有时间来安慰一个独身妇女。世界上有多少这样好心肠的人。” 当费尔兰的社会地位得到巩固以后,他立刻抛弃了塞列斯吉娜,并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了婚。塞列斯吉娜向他进行了报复,她在法庭上作为证人曾揭露过费尔兰的底细,如果杀人不是她厌恶的,不是不吉之兆,她真要把这个负心的情夫杀死;由于她厌恶肉体上的暴行,她决定破坏用自己的双手建立起来的一切,使费尔兰的名声扫地,让他一辈子陷于贫困。 一向独居,很少看报的麦尔尚,第二天早晨很奇怪地发现:医院里从医生到看门的人都以尴尬的同情眼光看着他,最后有一个助手走到他跟前和他嘟哝了几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同情的话。麦尔尚放下听诊器,用锋利的目光很快地向自己的同伴扫了一眼。 “晨报上有关于我的消息?那好,给我看一看。” 医生们相互使着眼色。 “把报纸给我!”麦尔尚大声喊道。 他们急忙把《新闻报》递给了他。周围的人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看着他读完了全文,读完之后,他又读了一遍,突然,他将报纸扔给了这个不知所措的助手。 “好哇!你要是有时间听这些谣言,我可没时间听这些。谁放的沙布?” 在他查房时,许多护士和病人为他落了泪,但是,他从来还没有象今天这样诊断得如此顺利。后来谁也不敢再向他表示同情,但是当他离开时,兰普列耶尔教授跟在他的身后也到了院子里,默默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麦尔尚以愤怒的骂声躲开了他的手,推开老头,径直走向大门,低着头,象一头狂暴的公牛一样跑开了。在家门口碰见了送通知的人,叫他去认一具女尸。塞列斯吉娜进行了报复之后,投河自杀啦。 “好吧!”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我就来。” 他勉强走到尸体招领处,天色已经很晚了,而且他喝得酩酊大醉,谁也认不出来了。 在这一个半月当中,他都是毫无节制地酗酒。当他知道杜普雷将带领探险队去亚马逊河,并建议他去当医生和人种学家时,他立刻同意前往。 吉奥梅讲述这段故事,象讲奇闻轶事一样。他把麦尔尚说成一个最大的喜剧性人物,列尼硬着头皮听着他有意渲染虚构的故事细节,又想起他在巴黎听到的种种传说。但列尼认为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最清楚的:如果队长杜普雷能从这种状况下找到一个办法挽救一个人,看来他还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愚蠢。 他对自己的领队评价不太公正,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蠢人。杜普雷经过一段艰险的生活,故意表现出的高傲的瘪嘴,也无损他那严肃而直爽的面部表情。他的举止高雅,如果他能很少关心自己高贵的风度,他能够忘记亚眠地区和父亲的食品商店,他能成为一个一生中只为别人做好事,不做坏事的人物。 列尼初次见到队长时,感到他不是一个和睦的人,他不喜欢杜普雷队长对仆人们说话时的作风,以及当他知道:侯爵没有送列尼到马赛时,他那种失望的态度。杜普雷在贵族社会面前表现得孩子般的真诚,当然这个小小的弱点也算不了什么。队长和安利谈话时那样文雅而亲切,可是由于脚夫没有拿住手提箱,他就扣除了他半个法朗,列尼为此对他很反感。 “德?马泰尔先生,”队长有一天吃过早饭后对他说,“你能否到我的船舱里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问题。” 列尼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即回答说: “是,队长,听您吩咐!是现在吗?” 在进船舱的路上,他又说: “队长先生,我想提醒您一下,最好您叫我马泰尔。是的,在我的家庭中是坚持用传统的姓名,而我是在英国度过童年,已经习惯用这个简化的名字了。在学校都叫我马泰尔。” 队长用一双明亮的、青铜色的眼睛,冷冷地不以为然地注视着列尼。 “我希望您不要受到什么影响……新的有害的思潮影响,你祖传的姓名……” “不是这样,这里谈不上思潮的影响,”列尼回答说,“主要是我习惯用这个姓名。” 列尼非常紧张,但他不认为他的话受到了驳斥。 然后他们开始谈工作问题了,列尼很快发现:在他的双肩上不知不觉地压上他从来还没有承担过的重担。 “麦尔尚医生说您正在学习西班牙语,”队长说,“这很好,对您很合适。但是,你最好很快地掌握地方语言,现在我认为如果您能做我的秘书,那对您会更有益,工作很多,这对您来说也是一次很好锻炼。” 列尼没有马上回答他。这是预先订好的合同中没有的。但是,一开始就和自己的首长顶嘴,这有什么好处呢? 他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印象中,吉奥梅先生……” “是有过这样的协定,但是,我断定:他的才能,看来是在别的方面。也许秘书工作,严格说来不应是您的职责范围,但是如果您能承担起来的话,对我来说担子就会减轻一点。” “您决定吧!”他很委婉地回答说。 他不反对交给他的额外工作,越多越好,但是队长为什么不直率地对他说:“我的处境很困难,请帮帮我的忙吧。” 从船舱里出来,列尼看见吉奥梅和麦尔尚正沿着船梯下来。看见列尼之后,这个比利时人恶狠狠地眯缝起他那无神的双眼说: “啊!德?马泰尔列里先生!听说您要当队长的秘书啦?那好啊,祝你成功。” “谢谢您,吉奥梅先生,”列尼回答说,并直视着他的两眼,“告诉您,我叫马泰尔。” 为了给麦尔尚医生让开路,他闪在一边,听到吉奥梅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绅士今天不高兴。” “你这个傻瓜,不要打扰他。”麦尔尚埋怨地说。 列尼转过来身来,眼光正好落在麦尔尚身上,麦尔尚友好地向他微笑了一下,列尼也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跑上甲板,象一只湿透了的牝犬一样抖了抖自己的全身。 “哼,什么表情!说的什么话!……” 他想起了洛尔蒂说的话:“他真不是人,简直是一条软体虫。”列尼不由得笑了,想到这里他又高兴了。 第四章 贝蒂容一边解着货包,一边问道:“老伯伯,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骡子又掉进山谷了吗?” 在山崖边上一间几乎要倒塌的小茅屋里,传出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雨水沿着房盖和四周房椽急流而下。从冰川上刮来的冷风,吹进茅屋的每条裂缝,不久前沿着瓜亚基尔附近燥热的池沼走过来的人们,现在感到这种冷风似尖刀一般。 麦尔尚对贝蒂提出的问题,以轻蔑的态度哼声回答。 洛尔蒂喊了一声“什么骡子?天哪!依我看,还不如掉进去别的。你们想想,小伙子们,这明明是个狡猾的坏蛋把骡子牵走逃跑了!” 德?范睁大了眼睛问道: “逃跑了!谁?‘软体虫’吗?” 这是吉奥梅的外号,人们背后都这样叫他。“那不见得,”麦尔尚埋怨地说。他背向着大家,把两手伸在炉子上边烤着。 “噢,不!”洛尔蒂懊恼地冒了一句,“是翻译。深夜逃走的,快派人去追赶昨天我们碰到的那几个赶牲口的人。” “但是,他为什么逃跑呢?” “看来是希瓦洛的故事把他吓坏了,其实,这是不会有的事。” “现在我们怎么办,医生?” 麦尔尚耸了耸肩膀说:“我们回基多再雇一个。” “回基多!” 年轻军官们跳了起来,他们说: “又要沿着狗洞般的峡谷走下去,真见鬼,这就够受啦!” “没有什么了不起!”麦尔尚冷冰冰地说,“只要一有机会,翻译总是要逃跑的,他们就是这种货色!新雇的翻译我们要提醒他:如果他想开玩笑,那我们就要扭断他的脖子。” “但是还是要下山!” “当然还是应当回去,只是去一两个人就行。其余的人连货物和骡马都留在此地等候。” 洛尔蒂看了一眼小茅屋,作了一个鬼脸说:“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在这所旅馆里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 开始,队长决定只派麦尔尚和两个印第安人回去,自己和队伍留在此地等候他们回来,如果近处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在避风处搭个帐篷。但是后来发现:一部分在基多买的食品根本不能用。因此,队长决定让麦尔尚暂时不要启程,仔细检查所有的储备货品,以便把从奸商手里误购的次品退换掉。 经过全部查看后,杜普雷大吃一惊,他决定自己返回基多,再加上一匹马和几匹病骡子。 “马泰尔、洛尔蒂、施切格尔先生们,”杜普雷在晚上走进小茅屋时说,“请你们准备准备,明天一大早和我去基多,其余的人留在这里等我们,我的工作将由麦尔尚医生代理。”麦尔尚挽着他的手,走到门外,在雨中对他说:“怎么样,最低限度你要有一个不需要督促而干活的人,既然你去,你就把吉奥梅带上。” “吉奥梅!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把他拉上干什么!” “你想过没有,我们把他拉上有什么好处?你应当想一想,我们不能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啊,如果我们违背他的意愿把他留在半道上,这个老爷子会大闹的。只有一个办法:激起他的恐惧心理,让他自己逃跑。在山上应当多少拉他一阵,并告诉他有人在等他,也许,他会认为欧洲的气候对他是合适的。” “拉乌里,我认为你对我是非常了解的。”队长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认为我会同意这样做呢?” 麦尔尚得意地微笑了一下,他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 “呶!阿尔曼,你什么时候同意了我这种不好的想法?让他留给我吧,如果他没有你在场跌落到山涧瀑布,这与你无关,反正我的名声早已扫地了。” 队长没有作声,但是他又回到了小茅屋里,命令吉奥梅准备准备。大家都很惊奇,“软体虫”却没有反对。他们没有等到晚班的邮船,探险队就进山了。现在从欧洲来的邮件肯定到了,吉奥梅希望能从法尔巴来索寄来的信中得到满意的回答,信中他要求父亲允许他返回布鲁塞尔。 通过疲惫不堪的跋山涉水,经过艰险的峭壁和急流,两天后,队长所带领的小股队伍终于到达了库姆巴伊,它座落于基多山谷的上边。他们住在一家他们认识的官吏家里,从这里顺着上边走去,就能很容易的到达基多。 列尼累得精波力尽地躺在床上,他浑身是青伤痕,周身疼痛,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承认逃跑的翻译对他不坏,多亏他的帮助,他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最珍贵的来信。 雇用新翻译这事看来并不那么简单,“帕斯塔莎河”这几个字,什么人看了都会吓坏的。不久前,希瓦洛的一个野蛮的后裔,为摆脱白种人对他们的外来干涉和对印第安种族文明的欺骗,他们袭击了驻在纳波河下游的白人,经过印第安人的屠杀之后,剩下还活着的人不多,他们搬到了安第斯山,现在,他们讲起这件事来还谈虎色变。 吓破了胆的居民们感到惊讶的是:那些崇拜魔鬼的人们,他们涂着恐怖的颜色,头顶上插着羽毛,上嘴唇支着大獠牙,基督教徒的变黑的头颅在腰上左右滚动。 后来,探险队的开支发生了新的困难。需要付钱的人多得应付不了,但是,大家公开地在盘算着:拿到钱后,只要一有机会,就偷偷地溜掉,如果他们留下也未必有好处。队长整天和奸诈的商人和贩卖骡马的投机者谈判,并清查基多市内的败类,象麦尔尚预料的那样,这一任务落到了列尼身上。而洛尔蒂,施切格尔和吉奥梅则整天逍遥自在,一个背着火枪骑在马上,一个躺在吊床上,吸着烟头,另一个和混血姑娘混在一起。 第四天晚班邮差到了,吉奥梅收到了他父亲的来信,信上说,在他没有恢复名声之前,绝对禁止他回来,他受到了冷遇。 列尼收到几封令人感动的家信,昂热莉克、安利和英国的亲戚问候他,祝他一路平安;有几段话是侯爵说的,他说:玛格丽特已经开始了最初的疗种;雅克潦草地写了几句,代表几个仆人和农民向他问候。玛格丽特已把整个日记都寄给了他,日记写得很有朝气:讲了家中最近的消息;她读过的书的片断摘录;评论希腊的诗歌和十八世纪的法国散文。从日记本上撕下的两而,里边夹放着已经干枯的,但还散发着一点幽香的马约兰花瓣。 列尼把花瓣放回去,看见在内页上写着几行潦草的小字: “列尼,列尼,你要保重!你想,你若是不回来,我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 他把信一直拿在手里,从门外伸进了一个无礼貌的面孔-他是混血儿哈塞。 “还要翻译吗?先生。” 列尼克制了自己,恢复了常态,并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动。这个早晨,哈塞又到他这儿来了,他简直不可想象,比昨天的更糟,来了一个衣衫褴褛,任何一种语言也不懂的无耻酒徒。列尼耐着性子足足给他纠缠了三个小时,他气得直发抖,这是他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因此,他比平日更加克制自己避免发出尖刻的腔调。后来,他被叫到队长那里,他们的主人建议要乘这晴朗的天气出外打猎,洛尔蒂听完之后狂喜,但是,队长又动摇了,他说应当尽快地结束所有的工作,以便返回原路。 结果列尼象预料的那样,被留下和翻译、商人进行谈判。他已经习惯于洛尔蒂和施切格尔把他们的工作推到他身上,他不愿意与他不喜欢的人争吵,让他们利用了。 “马泰尔先生,你简直是不知疲劳啊!”队长说,“留下你来照顾一切,我完全放心。” 列尼稍稍抬起双眉,在这一瞬间,他很象他的父亲。打猎的人们走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摸了摸口袋内玛格丽特给他写来的信。他想认真地探听哈塞把他捧到天上的这位候选翻译的情况。 “我们终究还是需要这个人的,先生,我很了解他,他是我们村的,他能说三、四种……甚至六种语言,人也挺老实!” “他给了你多少钱呢?”列尼一边微笑着,一边打断他的话说。 “给我?什么也没有给,怎么能这样呢,先生。” “好吧,把他领到这儿来。” 自吹会多种语言的人,原来是一个野兽般的混血儿,一点语言知识也不懂,列尼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当哈塞的老乡象一只挨了打的狗一样从门内走出去时,正好洛尔蒂跑回来了,他是为了换一把好的火枪回来的,他看见这个混血儿之后,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喊道: “哎!来人抓住他!” “怎么回事?”列尼听到吵闹声出来问道。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马泰尔?就是这个家伙,昨天晚上他偷了我的烟盒。好吧,亲爱的,把口袋翻过来!” 当他从肮脏的口袋里掏出了几把勺子和其它一些小东西时,洛尔蒂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后放开让他走了。列尼感到浑身发紧。虽然他认为当众给他一击没有必要,但是他也完全意识到他这种多余的同情心也是没有道理的。他很不快活地回到了正在微笑得意的仆人这里。 “怎么,哈塞,你们村里都是这样的人吗?” “在我们村里吗?先生,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种人!我们那儿的人都是非常老实的。” “啊,你和这么老实的人打交道啊!”洛尔蒂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火枪从屋子里走出来,“上帝保佑,我不需要和这种人打交道,哈塞也是个令人怀疑的家伙!” “他不比别人坏,在这里他们都是一样,”列尼回答说。他用眼睛送走了洛尔蒂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坐在椅子上。 “够了,吃午饭前谁也不接待,”他心想,“哪怕休息一个来钟头也好。” 他转过身来,想叫哈塞。 “从这儿走,”从门外传来了仆人气呼呼的声音。“整天游手好闲!我们了解你,现在你还要偷什么!” 哈塞明显地由于没有录用那个后来的翻译,而在向谁发泄怒火,来人用较轻的颤抖的声音回答了几句,列尼只听到了“翻译”这两个字。 “还有什么?”哈塞愤怒地嚷道。“你看,他刚刚赶走了一个看样子很好,穿的也不错的人。现在又来了你这个破衣烂衫的人,他怎么见你?” 列尼拉起了窗帘,向窗外望了一眼。 “什么事?哈塞,又来了一个?” “是的,先生。是个怪物,是个真正的怪物!我知道,你不想再和这类人谈话了。” “这不由你来决定,他在哪儿?” “我把他赶跑了,先生,我想……” “为什么你又自作主张,你给你说了什么?”列尼立刻转过脸来。 他想起不久前由于哈塞办事不动脑筋,训斥了他,列尼放下窗帘,坐了下来。 他心想:“我的天哪!我也和可怜的杜普雷一样啦,敢于这样和自己的仆人说话!……” 窗帘无声地拉上又放下。列尼转过头去,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他对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这真是个怪物。 哈塞可能看惯了,也许在整个厄瓜多尔也找不到这么可怜的怪物。一个人贫穷得到了这种地步,他的不幸甚至会使人的同情变成了厌恶。列尼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怪物,他先看到一双满是伤痕的光脚,然后又打量着他那只伤残的左手,裸露着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肩膀,在乱蓬蓬的黑色卷发下边,瞪着一双红红的饿狼似的发光的眼睛。当然他是一个混血儿,但是他那铜棕色的皮肤和自然的颜色比起来,象是晒黑的。可是,一个欧洲人又怎能落到如此绝望的境地。 “他怎么落到如此地步?”列尼心中纳闷,以一种好奇的心情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只说了一个“饿”字。列尼耸了耸肩,然后向他提出了一般的问题。 “你打算做翻译?” 这个人一直沉默不语。站在门前,扶着帘子急促地呼吸着。他低声回答说: “是。” “你懂那些语言?” “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奇楚亚语、瓜拉尼安语和其它土语。” 列尼笑了起来,他已经听惯了那些说大话的人,经过试验,一般都是:连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和不成句的奇楚亚语也不会讲。 “你过去做过翻译工作?” “经常,不!但是,我常给人家口头翻译,因此我说得还不错。” 看来,西班牙语在他是比大多数混血儿说得好,他的发音非常柔和。这个陌生人讲话声音很低沉,而且很犹豫,没有其他混血儿那种高嗓门。列尼没有停止对他的考察,问他怎么学会的法语,然后又继续问西班牙语。 “谁介绍的?” “没有什么人介绍。” “怎么会呢?难道说没有人愿为你作保吗?” “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从南方来的。” “现在你是从哪儿来的,从基多?” “不,是从伊巴拉来。” “你怎么来的?” “爬山,我是沿着小路徒步走来的,我听说您这儿需要人……” “从伊巴拉来?用两条腿走到伊巴拉需要走六十英里。” “我……我上路的时候,两条腿还是结实的,我说的是象石头一样结实,但是河流涨水啦……” “在这样的坏天气下,你还要爬山?一个人?” “我害怕也晚了。只要有两条腿,一切都无所谓。我平常比现在要强得多,先生,我不能站在这里。” 他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向前迈了几步,终于走进门来。就是他不说,也看得出来,他瘸得很厉害,不得不用手扶着桌子。列尼又发现他那伤残的左手还少了两个手指头。他又向他没有毛病的右手看了一眼,并想在他那手指甲上淡青色的小弧圈,能看出他是什么人。 “是的,他是一个白人!”列尼非常惊讶。 他的手晒的几乎成了咖啡色,但是他的两手无可争辩的证明:在这个人的血管里没有一滴土著族的血液。 “多么漂亮的一双手,”列尼困惑不解的心中想道。“他不象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也许由于酗酒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可以试一试他的思想。” 列尼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在他那双黑色的眼球里,流露出一种不是正常人所应有的紧张情绪,这不寻常的眼神刺激了他,引起了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怎么啦?不!不行,难道说能和一个有这样面孔的人打交道吗?夜晚看见他,他还不割断你的喉咙,或者悄悄地到树林里把你吊死,哎哟,不行! “很遗憾,”列尼说,“你对我们未必合适,我们需要……几个其他方面的人。” 没有一个被列尼拒绝的“翻译”,临走时不是高喊、争吵和乞求的,而这个人非常绝望地看了列尼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迈开步子走向出口处。 “等一等!”列尼喊道。 这个人消瘦的双肩颤抖了一下,停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羞怯地低下了头。 “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因为还没有同队长说过,”列尼继续说,“特别是你不要抱什么希望,我觉得你不太合适,但是你还是等一等队长吧。” 列尼感到很羞愧,好象他做了件错事,又好象无耻地打了别人,他简直无法为自己辩护。 “鬼把他叫来的,”列尼心想,“我现在怎么办呢?”雇用他简直太愚蠢,他肯定是个病人,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也许他会到处乱闯,更何况他象一个患痨病的人。 这个人突然抬起了双眼,这双眼球不是黑色的,不象列尼一开始看到的那样,这是双象海水般的蓝色眼球。 “如果……如果你不雇用我做翻译,先生,也许,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工作可做?我能……” “没有其它工作。我们都是自己干,重活是由印第安人去干。” 这个人举起一只手放在喉咙上,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了。 “比如……脚夫。” “脚夫?”列尼非常惊讶地说。 这个白人,明显是个病人,瘸子,腿上受过伤,手上又是残废的,但是,他要求雇用他象当地土著人一样干重活。 “我……我只好干这个,先生,我能够和印第安人和睦相处,我比您看起来要有劲得多,真的有劲儿。” 他开始结巴起来了。 “是的,他会饿死的,”列尼痛苦地在心里想着。“这个可怜的人,他很惨,真的,不能不收下他。” “等我们队长回来了,那时我们再看看,”列尼说,“而现在……也许你饿了吧!仆人们正好准备午饭,我吩咐他们给你也拿一份,他们在那边,在大房间里……” 列尼说了半句话停下了,他甚至从这张棕色的、晒得黝黑的脸上,看出它变得惨白了。 “谢谢,太麻烦您了,我刚吃过午饭,”他急忙说了一句,是用清晰的法语说的,几乎听不出一点外国人的音调,可以说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列尼一怔,忙说道: “您……您是我们同阶层的人!”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后来,列尼回忆这一幕时,心想当时冲着他的脸说出这句愤愤不平的话,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在这一瞬间,他受到很大的威胁,这个人可能会给他一刀或者把他勒死。但当时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毫无办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最后,陌生人打破了沉寂,用非常轻微的,但又清楚而坚决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走啦!” 列尼抓住他的一只手说: “不!不!请原谅,难道说您没有看到发生了误会!你看,你应当跟我一起去吃午饭!” 列尼还没有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他俩都觉得象是废除死刑一样。这个人沉重地转回身来,惊愕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笑着说: “谢谢您,我非常感激您,但是,我……”他停顿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破衣烂衫的样子说:“我怎么能这个样子去呢?” 他的下嘴唇突然哆嗦起来,他在列尼眼里,是一个完全没有保障的年轻人。 “这好办,”列尼说,他想尽可能结束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谈话。“喂,哈塞!” 哈塞从门外进来了,他嘲笑着在这之前发生的那件捣乱的事。 “这位先生要洗洗澡,”列尼很轻松地跟哈塞说。 “怎么?”哈塞张大了嘴,惊讶地一个个地看着他俩。 “快去把我房间里洗澡池子的热水准备好,”列尼沉着地继续说,“拿两条干净的毛巾,多烧一点热水,完了之后,把饭端上来。” 他打开了房门,走到自己的房间。 “请往这儿走,我去拿肥皂,是啊,您要不要换换衣服?” 他蹲在打开的皮箱前面,没有抬眼,继续说: “我担心我的衣服你穿着恐怕稍大一点,行啊!就这样马虎穿吧,这是衬衫,这是……呶!就这些吧,我在隔壁房间等你。” 他站起来,把钥匙放在箱子上。这时在他的头脑中立刻响起了这样的几句话: “我多么傻!真是个白痴!当然,只要他能到手,就会把一切都偷走。真是傻瓜,活该!但是,我应当怎么办呢?” 列尼站在门口,转回身子说: “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召唤哈塞,”但他看到这个陌生人浑身打颤,紧靠在桌子旁,以免摔倒,列尼忙转回来,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到椅子上。 “你应当少喝一点酒,”列尼一边说着,一边从打猎用的水壶里倒白兰地酒。 这个陌生人推开杯子说: “不要,这会引起头痛,我……很久……”他伸直了身子,把额头上的头发弄开说:“没有什么,一会就好了,请不要担心。” 列尼在隔壁房间一面等着,一面很悔恨自己的愚蠢行为。他头脑里出现一个身患重病快要死的侠客,也可能是个罪犯,骗子手,象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善于和当地土著族人打交道的人-这都只是因为他具有一付甜蜜的嗓音和一双美丽的眼睛,这简直荒唐极了! 陌生人终于出来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比列尼矮小和瘦弱,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而现在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如袋的衣服,比他本人显得更年轻,更娇弱,简直象个大男孩。剪不太好的头发往后梳着,显现出他那美丽的额头和眼睛。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旁边,列尼又一次感到非常惊讶:他有一种非常令人惊异的病态的样子,列尼立刻在头脑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对这个陌生人应当怎么办?也许他会自行报销,因为他简直快要死了。 但是,除了虚弱和精疲力尽的样子之外,他和前一小时来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在主人面前表示了歉意,说让主人久等了,并继续说着列尼开头说的一些闲事。看来,在这种上流社会式的谈话中,他有意躲避些什么。他讲法语不是很快,有的好象记不起来了,就用拉丁语代替,有时结巴得很厉害,同时他的发音由于口吃的缘故,讲出的话很难令人听懂。从他讲话所涉及到的某些书上的典雅词句,说明他对古典作品非常熟悉,可以想象出,他是受过帕斯卡和博须埃思想的熏陶的。 “你是什么车船都没有坐吗?”列尼问了一声。他的客人以非常厌恶的怪相推了一下碟子说: “对不起……”由于饿的时间太久,他反有些吃不下。 “你知道么,由于饥饿的时间太久了,有些词的完整的意思你都忘啦!” “是的,但是不太久,一共三天。开始还有我自己带来的一点面包。” “如果在这里你遇不到我们,那你怎么办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列尼觉得又做了一件蠢事,急忙接着说:“但是在山里住宿太可怕了。”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突然昏暗了。 “这一切,你习惯吗?最令人不愉快的是只有你一个人。” “只好在山上睡觉。” 列尼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么,你稍稍躺一下,也许队长就回来了,我看你简直累得要死。让哈塞给你铺床。” 傍晚时分,外出打猎的人回来了。陌生人整理好之后,来到队长面前,因为他睡了较长时间,醒后又吃了点东西,所以他沉着而又犹疑地回答杜普雷的问话。 队长打猎回来心情很坏,洛尔蒂比他好一点,加之回来的路上都抓住这个射手说个没完,更何况又遇上了雨,全都淋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很轻了。队长戴上眼镜看了看这个陌生人,象在法庭上审讯犯人一样问道: “马泰尔先生告诉我,你从伊巴拉来,你叫......” “列瓦雷士。” “列瓦雷士?这象是西班牙人的名字?” “我生在阿根廷。” “据说你一个人在厄瓜多尔,怎么落到这种困难的地步?” “我参加过战斗......” “反对罗撒斯的专政?” “是的,我受伤了,你看这些伤疤。他们把我抓住了,后来我逃到一只去利马的商船上,我想在那里找到我的朋友,在我还没有打听到自己亲人的下落之前,暂时住在他那里。我口袋里分文没有,后边又有五个人追赶。到达利马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刚刚离开这里,渡海到欧洲去了 。” “这是什么时候?” “九个月之前。在利马,我勉强度日子,等待家里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信,我要他们给我寄钱来。在乘船回来的路上,收到了回信。老管家来信说,罗撒斯下令烧了我家的房子,所有的亲人都被杀死了。因此我爬山越岭来到了厄瓜多尔,我希望能在银矿上找个工作。在伊巴拉,我听说你们需要翻译,所以我就来了。” “既然你是从南边来的,那么你在哪儿学的这些土语呢?” “我到了厄瓜多尔之后学会的,学语言,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 “你又是在哪里学的法语呢?” “我在法国耶稣会创立的专门学校受过教育。” “你相信他的胡说八道吗?”施切格尔在列尼耳边悄悄地说。 他们并排坐着,听着队长对这个陌生人的问话。列尼皱起眉头一言没发。但他内心深处想的是:这些话自始至终全是编造的。陌生人的撒谎引起了他的恼火,施切格尔已猜到了这一点,他比列尼更生气,心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由于下雨,所有河水都上涨,大概翻山越岭更加困难吧?”杜普雷很疑惑地继续问道。 “你一共用了几天时间?” “四天。” 列尼厌烦地抖了一下肩膀,他真见鬼啦!既然撒谎,就应当说得圆全些,吃午饭时说“三天”,现在又说是“四天”啦。 陌生人眨了眨眼皮,列尼知道他明白了他的动作的意思。列瓦雷士用很小的声音纠正了他刚才说的话。 “不!不是四天,大概是三天。” 询问的时间拖了很久,令人十分厌烦。主要考查他是否撒谎,杜普雷提出了一些疑问,列瓦雷士都很顺利地答对过去了,他用轻轻的犹疑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队长杜普雷终于说了一句:“谢谢你,列瓦雷士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间稍等一儿,我马上叫你,告诉你结果。” 列瓦雷士看了看面前的人,走出去了。当他走过列尼身旁时,他很快地瞟了列尼一眼,但是列尼却两眼注视着自己脚上的鞋子。 杜普雷对大家说:“好吧,先生们,我想知道你们对他的印象如何。看来他既然是个白人,又受过一些教育,显然,他应当和我们吃睡在一起。虽然就要做出决定,也许有人同意我的意见,但是,我还是尽可能地听取在座各位的意见。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施切格尔和吉奥梅互相看了一眼。列尼一直看着脚上的鞋子。洛尔蒂用肘支撑在桌上,用牙签在剔着牙,呆视着,最后漫不经心地说: “队长,依我的看法,这个家伙明显的是个骗子,又是个无赖。这是我出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弥天大谎。” “问题已经解决了,”施切格尔用胳膊肘撞了列尼一下,对他低声耳语。“不管洛尔蒂怎么说,老头将会做出相反的决定。他俩已经争吵了一路了。我们最好说些有利于这个年轻人的话,否则老头在一周之内都会给我们瞪白眼。” “洛尔蒂先生,你说得太绝对啦,”杜普雷冷冷地说,“我想知道你这个看法的根据是什么?” 洛尔蒂又用牙签剔牙。 “我不能假装说我知道一切情况。我是运动员,不是密探,但是我可以识别谁是骗子和好人。” 杜普雷没有作声,他很自尊地把脸扭向一旁对施切格尔说: “你的意见呢?施切格尔先生。” 在施切格尔的眼神中反映出德国人的真诚。他说: “当然,我不能用我的意见强加与你,队长,但是,从我个人讲,我不明白洛尔蒂先生为什么对这个人的看法这么糟糕,他讲的话,我听起来是完全真实的。” “你说得很好,我不反对!”洛尔蒂轻蔑地说了一句,就扬长而去。 杜普雷好象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就继续说道: “那么,你们愿意雇用他吗?” “是的,先生,如果您认为可以的话。我个人很同情他的不幸。我认为每一个身受罗撒斯其害的人,都有权接受我们的援助,更何况罗撒斯是我们法国人民的敌人。” “你说的完全正确,是不是,吉奥梅先生?” 比利时人哈哈大笑起来,他对任何一个方案都会同意,只要能拖延那个可怕的日子,让他不再冒生命危险去翻山越岭就行。他说: “我倾向洛尔蒂的意见,我认为连个介绍人都没有,雇用这样的人是危险的。依我的看法,咱们应当在这里再留几天,寻找一个更合适的人。” 队长又问列尼: “马泰尔先生,你的意见呢?可能和他的意见差不多,在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说是你的门徒,我希望,你能同意施切格尔的意见。” 这会儿列尼很为难,心里有些犹豫。心想最好能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的声音能起决定性的作用。此时,他只有一个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见到这个人,他甚至希望全体一致反对他。但是,如果现在说出不同意的话,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终于说:“我认为您无法选择,当然,最好找一个有保的人,但是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已经跑了。我们去的是危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跟我们去。不管这个人怎么样,最低限度他哪里都能去。很可能他是个坏蛋,但是我们又不和他深交,只是希望他来了给我们干事就行,至于说再等几天,我们已经在这里延迟了四天了,一个人也没有找到。还有一点,就是河水上涨了,到处都是水,驮东西的牲口无论如何也不能顺利地下山的。我认为:如果他很熟悉山地,我的意思就收下他。” 把列瓦雷士叫来了,在他那张紧张的脸上,透过黝黑的皮肤,露出一种可怕的惨白色。 队长说:“列瓦雷士先生,没有问题,你会懂得,收下一个没有保的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我知道”,列瓦雷士听后立即回答。在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几粒大汗珠。 杜普雷继续说:“另一方面,作为法国人,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不能拒绝帮助一个陷入困境的白人。根据你的条件,可以说试用,当然你会地方方言,这一点我们是满意的,但是要预先告诉你,我这样做还是很犹豫的,主要是由于马泰尔先生的推荐。” “队长......”列尼开口要说什么。 “难道说我对你的意思理解错了?”杜普雷严肃地看着列尼问道。 列尼一切都明白了。如果将来事情弄糟了,就是他的责任;如果一切都很顺利,功劳就属于队长。这时血液一下子涌到列尼的脸上,他咬着嘴唇。然后说: “我刚才说的是......”他反驳说,“说的是......”他刚一张嘴,碰上了列瓦雷士的眼神,他马上又停止了。 他们彼此沉默地看着足足有一分钟。 “我 ......当然,同意录用列瓦雷士先生。”列尼很快说完了自己的话,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杜普雷继续说:“你可能不作为我们探险队队员,只作我们的雇工,如果不适合要求,我们有权解雇你,在第一个安全地带不付任何赔偿费。你应当做好准备,绝对服从命令,沿途上和我们要同甘共苦,我先提醒你,你要干的事还是很多的。” “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 “那好吧,现在马上叫脚夫来,我们听一听你说地方土话。” 考核的结果很成功,马上签订了合同,这个陌生人用一只哆嗦的手在上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范里斯?列瓦雷士,并把这张纸交给了杜普雷。他的脸立时涨得通红,他转过身来,说了几句,但结巴得很厉害: “要......什么......时候......准备行装呢?我什么也没有,这件衣服还是我借马泰尔先生的。” 杜普雷用他平日宽厚的声音说: “大概,你需要领取你前边的人所领取的装备,包括骡子和火枪。当然,我不反对你用一点钱为自己买些行装。明天马泰尔先生去基多,准备再买些备用品,你和他一起去,在他的帮助下,你给自己买只箱子。” “请原谅,队长,我想,明天最好由别人代替我去。我没有买东西的经验,又加上这几天我特别忙,让那只骡子弄坏的物品清单,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抄写呢!” “很抱歉,马泰尔先生,清单只好暂时放一放,等有时间再说。明天大家都要忙着干事,这是咱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啦,后天早上就得出发。我相信你能完成的。只要求你跟列瓦雷士一起去买他需要的东西,要严格控制花钱。” 列瓦雷士没有抬起他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使列尼真要发怒,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忍受这样的屈辱。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骑着马到基多市去了,还带着哈塞,跟着看马和拿东西。一路上列尼都是默默不语,一直望着前边。他很厌恶强加给他的任务,因此骑马随在他身旁的列瓦雷士,引起他一种毫无道理的恼怒。他很生列瓦雷士的气,与其说是因为列瓦雷士甘心忍受屈辱-他又能怎么办!-不如说因为他忍受屈辱到了如此地步。列瓦雷士发现列尼不想说话,他也就只好默默地向前走着。 “往前直走,哈塞,打听一下,为什么我们还没有找到卖咖啡的,”当他们来到市内时,列尼问道。 既然这个混血儿走了,不会听到他俩人的讲话,列尼很不自然地对列瓦雷士说: “你昨晚什么时候去睡的,队长告诉我,给你置一套比较好的装备,因此,他主张合理地花钱,他不会限制你去买一些必需品的。他同意我的意见,昨天算的那个帐单还不够。” 列尼没有说出是谁使队长改变了自己观点的。列瓦雷士看了看马的耳朵,轻轻地说: “如果你能给自己买上些东西,那我实在太感谢你了,我就这样……更轻便些。” “给我?”列尼用很不自然的语气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给自己买点东西?” 列瓦雷士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说: “当然,您是不知道的,你看队长……但是请原谅,马泰尔先生,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也许我是不值得的。” 列尼恍然大悟。 “我非常愿意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他困惑地嘟哝了几句,而后又沉默了。 当他俩从马具商店出来的时候,哈塞已经在门前等他们了,他和一个匪徒般的黑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是个水果商人,他走到列尼跟前,让列尼买他的水果。 “噢,不!亲爱的,我不想买你的东西,上次你卖给我们的尽是些烂水果,分量还不足。哈塞,把列瓦雷士先生的包裹拿过来。”列瓦雷士转向哈塞,刚递给他包裹,对面大步走来了一个黑人。列尼听到身后发出了轻轻的由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他突然一转身,看见一个奴颜婢膝的、嘻皮笑脸的黑人,这个人马上换了一副惊奇的、狠毒的、蔑视的表情。 “怎么他是你们新来的翻译?哈塞,难道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看他那条瘸了的腿和那只残废的手?他是从马戏班里逃出来的那个小丑,如果那个老头海姆抓到他,会打断他的骨头,难道说你没有看见那张寻找逃跑的奴隶的布告吗?” “你怎么啦,喝醉了?还是你没有看见……”列尼开始说。 “圣母啊,就是他!”哈塞嚎叫起来。“我好象是在那里见过他,可我还给他准备过热水洗澡!” “列瓦雷士先生……”列尼支吾着,他屏住呼吸。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不动的雕像,他那死人般的土色的脸上两只瞪大了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哈塞气急败坏地说出一连串下流骂人的话: “那么说你是从伊巴拉来的啦?星期六是谁向你身上扔臭蛋?就是玛奴埃尔!是谁由于你不会演把戏把你的一只腿打断了?你还翻筋斗了吧?我……我还……” 他说了一半就停止了,两眼直瞪着列瓦雷士那张痛苦的脸。在这刹那之间,两人都一动不动。 “哼!原来你是个卑鄙的坏家伙!”列尼冲着这个混血儿喊道,气得他喘了一口气。 “你这个下流的狡猾的畜牲!” 他掏出钱袋,猛然向地上扔了几个钱。 “这是你的工钱,拿去,不要再这样胆大妄为了,你的东西明天给你送到小旅店里来……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的眼前……滚吧!滚!滚!” 哈塞靠近马嘴抓住马勒,列尼抓过这马的缰绳,混血儿害怕得直叫,拨腿就跑,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捡起地下的钱,玛奴埃尔的影子早就消失了。 列尼稍微歇了几口气后,慢腾腾地转向这个被揭穿了的冒名人,而他站着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 “列瓦雷士先生,列瓦雷士先生!”列尼重复地叫了两声并走近他。 “什么?” “我想……我们应当快一点走,我们先去哪儿?去鞋店?” “好吧。” 列尼性情急躁地拖着列瓦雷士从一个商店走到另一个商店,因为他要急着赶回去,现在哈塞还来不及抱怨和散布恶意的谣言。这种意外的发现使列尼很害怕,他一想到这可能成为被洛尔蒂和吉奥梅抓住的把柄时,他就吓得颤栗起来。这个可怕的、预想不到的、难以理解的悲剧,很可能使他们感到可笑。他们一定会拿着这个来开玩笑,也许还要进行挖苦。他偷偷地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这个不幸的人脸上已经没有那种死人般的羞涩了。纸一般的苍白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了。但是列尼还是没有勇气与列瓦雷士讲话,然而有一个问题,他必须提出来。 “呶,看来,就这样啦!”列尼终于说道。 “现在您还需要一个脚夫?”列瓦雷士痛苦地用紧张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现在已经晚了,没有他只好自己干吧。” 列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 “列瓦雷士先生……” “怎么?” “这个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似乎他对你有一种什么权力?” “没有,没有的事,谁也不会有这种权力,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 一直到家,他俩都是沉默着,哈塞牵的马驮着沉重的包裹,胆怯地往后退。当他们跳下马时,杜普雷从门里走了出来。 看到哈塞牵的马,他说:“看!马来了,说明它没有被偷走。” “哪匹?” “牝马!一个小时之前,你那个混血种骑着别人的马来了,并说你把他解雇啦!关于马的事没弄清楚之前,我把他抓起来了。” “他在哪里?” “押在板房里,一个高个子印第安人看守着他。” 列尼把马鞭子和缰绳交给了卸货的仆人,他解开了包裹。 “拿着!队长,我能一个人和你谈谈吗?” 列瓦雷士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立即垂下了头。 列尼心想:“是的,可能他认为我准备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和杜普雷一起走进房子里后说: “我不得不解雇哈塞,因为他耍了一些可耻的鬼把戏。我付给他应付的工钱和一个月的违约的钱。” 杜普雷不太满意地噘着嘴。 “马泰尔先生,我一向习惯我的部下在采取行动之前一定要和我商量。如果错误不大,就不应当这样匆忙地解雇他。如果他犯了严重的错误,那么就不应该拿这笔钱。” “请原谅我,队长,”列尼歉意地回答说。“他这么糟糕,说实话,我真有些火啦。” 列尼用温和的声音说服了杜普雷。 “当然,如果他对你很无礼,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他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解雇他?” “他说什么有一个马戏班,说你和那个逃跑的马戏班的小丑很要好,好象他是谁家的奴隶还是仆人,他大喊大叫又骂街,我也没有更多的去听他。事情是这样吗?还是你干涉他去打一个穷小子?” 列尼已经明白了对他暗示的意思。 “是的,有时不能不干涉,那种场面实在令人厌恶。很对不起,队长,我给您带来了不愉快。” 完全平静下来的杜普雷立刻同意了,把哈塞的东西都给他,马上把他赶出大门。他对列瓦雷士这身装备花钱不多感到很满意,吃晚饭时,他向翻译表露出一种明显的好感,队长看到他那苍白的脸和疲劳的样子,立即建议他今晚早些睡觉,因为明天黎明时分,他们即将出发。 “看来你非常疲劳,”杜普雷又补充说了一句。“向马泰尔先生要一种洗脚的药,效果还是很好的。” 列尼把洗药拿给了他。当他把小药瓶递给列瓦雷士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了商标纸上有玛格丽特亲笔写的字迹。列尼两眼突然发黑,啊!他忘记给她回信了!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沿着漆黑的走廊来回跑,由于愤怒使他感到窒息。 仁慈的上帝啊!他干了些什么事?他简直是个疯子,或者是个真正的坏家伙!初次遇见这么一个马戏班的小丑就把整个生活都弄乱了。 如果仔细地好好想一想,又觉得这不可能。一个从低级马戏班里逃出来的丑角,最大可能是一个逃避审判的罪犯,否则,一个白人怎么能忍受哈塞和玛奴埃尔的嘲弄呢?也许他是一个过惯了挨打受骂的隐姓埋名的人,落魄到逆来顺受及善于说谎的蠢人。对这个人,甚至洛尔蒂和施切格尔这两个笨蛋也能一眼看透他,施切格尔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就因为这个,对了,还因为他的心灵受了一些由于痛苦所造成的创伤,列尼?马泰尔成了他的驯服工具。为了这个被命运所折磨的冒险者,他做了甚至连对他亲兄弟也没有做过的事:他隐瞒了他的秘密;为了他,他撒了谎;为了他,他在杜普雷面前低声下气;为了他,他失去了自制力,这是他过去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除了在孩提时期有过一次之外,那次是因为女仆人没有照管好玛格丽特!其它一切他都可以原谅自己,唯独这件事他一直不能平静。 “让他见鬼去吧!”他自言自语地说。“该死的东西!” 在他还没有放下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之前,他一直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开始写家信。夜已很深了,他悄悄地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床边,怕惊醒正在睡觉的人。他在想着,从明天起,他将要和这个骗子打交道,不仅白天,而且还有夜晚,和他一桌吃饭,和他几乎要盖一床被子,在被子里可能他又要发作……等等。 “马泰尔先生!” 好象有个人站在他房门。他听到一种熟悉的讲话口吃的声音,他还没看到这个逃跑的马戏班子小丑通红的眼睛,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什么事?”列尼用严厉的口吻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我非常感谢您!” 列尼扬起双眉。 “因为我给你洗脚的药,是吗?” 列瓦雷士停顿了一秒钟,然后轻轻地回答说: “是的,是为了这个。祝您晚安。” “晚安。” 第五章 探险队还没有来得及穿过安第斯山,队员们对这个新来的翻译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原因不仅是由于列瓦雷士本人,而是麦尔尚。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杜普雷带着一支小队伍在严酷的暴风雪中越过了山脊,到达了帕帕尔拉克塔小茅屋时,这些人爬过空气稀薄的高山之后,他们气喘吁吁,又冻又饿,麦尔尚很快地扫视了一下这些疲惫不堪的人的脸孔,并向队长点了一下头,打断了他的盘问,推开杜普雷,急忙倒了一杯热咖啡。 “拿去,喝吧,”他说着,把杯子递给了列瓦雷士。 杜普雷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麦尔尚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不使杜普雷生气的人,麦尔尚可以向他诉衷肠、开玩笑,他都不介意,过去经常这样,可以,这次已经有点超过界线了。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麦尔尚就已经猜透了他的想法,他走近杜普雷,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憨厚的微笑说道: “有什么办法!阿尔曼,社会上的教士们可以等待,而穷人们再过五分钟就会倒在地上。吉奥梅也象一个快死的小老鼠一样,贝蒂容!”他提高了嗓门说,“你要机灵点,帮助吉奥梅脱下衣服,给他一杯咖啡。”又转身向着杜普雷,这次他脸上出现的是一种不寻常的友好的微笑说话:“请原谅,我打扰您了,但是,这么多人陷于疲惫昏迷状态,我完全没有办法。我们还要为吉奥梅这个胆小鬼操心。这个人的样子,象是饿得要死啦。您在哪儿收留他的?” “在基多。我把他带来,是要他做临时翻译。一路上他没有一句怨言,如果他身体实在不行,当然,也就不得不辞掉他,但是,到哪儿去找更好的人呢?也许,我们可以在纳波的那个教会里找个人代替他。” “未必能行。”麦尔尚轻声地说,他看了一眼列瓦雷士,然后说:“找个人代替他不是那么简单的。” 夜晚,麦尔尚走到列瓦雷士身边,看到他筋疲力尽地在火旁蜷曲着的身体,头靠在一面很脏的墙上,麦尔尚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红色的火苗照着列瓦雷士凹下去的双颊和一双紧闭着的眼睛,麦尔尚默默地看了他一会。 “躺下睡吧!”他终于以严厉的声调说出了这句话。 列瓦雷士惊恐地睁开了眼睛,挺直了身子,在他脸上立刻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谢谢,我已经完全歇过来了。今天,我们大家都有些累了。” “你不能再干活了,你不要瞒我,”他平静地说,并拉过列瓦雷士的一只手,摸他的脉博,“要知道我是个医生。怎么不舒服?饿了吧?” “有……有一点,我……他们告诉您了?” “不要担心,他们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我了。我们这里善讲故事的人可以随时找到。他们知道了,这是另一回事,马泰尔……” 提到列尼他完全是无意的,虽然他所盯着的那张脸上肌肉没有颤抖一下,但是对方手上的脉博跳得很厉害。麦尔尚心里明白了,列尼一定有些事没有告诉他,他把列瓦雷士的手放下,继续说着,但这次他是有意说的: “马泰尔是吃完晚饭后唯一的一个没有谈到你的人,他对别人的事会做到守口如瓶的。” 列瓦雷士象头被别人追击的野兽,用飞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眼睛转向别处。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麦尔尚继续说道,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年轻人,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并要打倒大吸血鬼罗撒斯之流,就得让自己的神经受更多的磨炼。 “好吧,如果你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做恶梦,或是头疼,你不用担心,也不要认为自己有什么病,直接找我好了,我可以给你服点镇静药,好吗?” 列瓦雷士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喃喃地说道:“谢……谢您......您对我真好……” “呶,现在睡吧!”麦尔尚说完话,站起来又接着说道:“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在朋友之中。” 从这时候起,麦尔尚待他很平等,从不考虑他们之间的年龄和阅历差别。他对待他象对列尼一样,是那样平等、温和和友好。对探险队其他成员来说,这个新来的翻译在被信任的仆人和穷人出身的人当中属于中等地位,既然通过看他的手指,对他的过去有所怀疑,那么,这样就可以要求他多做一些额外的活。施切格尔第一次发现,在这酷热的国度里,有一个心灵手巧有求必应的人,帮助多干些工作,对一个研究人员来说很方便,可以避免过多的烦劳。在下山的路上,装植物标本的盒子摔碎了。在阿尔其顿,列尼回来到教会吃晚饭,他当时看到下面这样的情景:阿尔萨斯人吸着烟躺在吊床上,这时列瓦雷士正在用自己晒黑了的灵活的手指分捡着细小的种子。施切格尔把烟头扔掉,懒散地向列尼点点头说: “我走运了吧,啊?我自己从来分不清这些坏种子,弄不好,还把它们搞混了。我这双手简直象木头棍子。眼睛有时也痛得厉害。尤其是在这种气候。” 列尼看着头垂在种子上的列瓦雷士的瘦长的侧脸,心里真不明白:施切格尔怎么能这样让别人为他平白无故地干活,更何况这个人比他劳累得更多。但是洛尔蒂却是另一种看法,他见列瓦雷士的手指飞快地干活,便说: “列瓦雷士先生,你的手指真灵巧啊!你能把我的蜈蚣做成标本吗?它们的腿为什么老是断呢?也许……”他仍用这种声调说话,列尼真想给他一个嘴巴。“如果你想干点活,当然我不会让你白费时间…… ” 列瓦雷士抬起他那一双蓝眼睛,用钢一般的冷光看着他,然后佯装高兴的样子说: “洛尔蒂先生,以后朋友之间不要提报酬。它除了多几条腿之外,没有什么了不起,你把标本拿来,我看看应当怎么办。” 列尼的目光与麦尔尚相遇了,他气得脸通红,把头扭向一旁。施切格尔张口呆视,并说: “你随便吧,这就看你的啦。” 不久,探险队中的其他队员们也开始把一些活交给有求必应的列瓦雷士去干。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但是你很能干,做得很好!”大家都这样说,虽然队长并没有让列瓦雷士闲着整天无事干,可是列瓦雷士除了自己的本份工作外,却帮别人干了许多的工作。又过了一个月,除了麦尔尚和列尼外,没有一个人不想利用列瓦雷士这种讨好别人的愿望,渐渐地列瓦雷士博得了大家的好感。甚至那些年轻的军官们过去公开叫嚷过队长给他们用了一个“水平低劣的探险者”,而现在也很快和这个愉快的、聪明过人的伙伴和睦相处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列瓦雷士总是心悦诚服地去做。他那双看不透的、永远也不含笑意的眼睛,仍然象过去一样流露出惊恐而又机警的神色。 列瓦雷士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人可以顶替他的角色,他从来也不放过为别人干活的机会。当别人正紧张干活不愿意受打扰,而对他表现出轻视和凌辱的态度,他也不在意。当他发现了各人的小毛病和弱点,他都尽量顺应他们。虽然列瓦雷士百依百顺,但是,他身上有一种力量,使得施切格尔不敢随便触犯他,洛尔蒂也不敢妄动。 对列尼他格外尊重,但避免进一步接近,总的看来,他不希望他们再次抛弃他。列尼对他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他常常提醒自己:他和翻译没有关系。 有一天晚上,当他们坐在篝火旁边时,洛尔蒂对列尼说:“马泰尔,队长说,我们在这里还要停留两天,好让脚夫们能稍微休息休息。明天我们要到传教士那里去作客,可以饱餐一顿烤猴子和红焖鹦鹉了!昨天,当我们看到那些野人把活猴撕得一片一片的,天哪!我差一点晕倒。起码这些神圣的教父们还是会按基督教的方式进餐的。医生不想和我们一起去,他说他有很多事要做。” “我也不想去”,列尼说。“我要抄卡片,做岩石分类,追记标本,所以我要和医生一同留下。” “你为什么不让列瓦雷士替你抄卡片,做标本呢?他抄得好极啦!” “我的工作,为什么要让他去做呢?这又不是他份内的事。” “可是,他的职责就是应当完成委托给他的积压种琐碎的工作。” “你们看着他能干就眼红了。”麦尔尚插话说,边吸着那支黑色的烟斗。 “我记得在他的合同里没有这些,”列尼冷冷地说。 “那是什么合同!雇用他完全是可怜他!” “看,我们这些人的心地多善良哪!”麦尔尚唠叨地说。“我们一会儿叫他干这个,一会儿叫他干那个,这叫什么善心!” “哎!他来了。”施切格尔喊道。“列瓦雷士先生!” 列瓦雷士走过来,突然哆嗦了一下,然后站住了。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已带着微笑。 列尼忽然想起:“也许他每次听到呼唤他的名字时,都认为可能又要发生什么不幸。” 列尼刚要制止洛尔蒂,洛尔蒂对列瓦雷士说: “我正在劝马泰尔先生明天和我们一起去,但是,他说他要做标本分类,我对他说,可能你愿意在什么时候帮助他做一做,你总是助人为乐的。” 列瓦雷士慢腾腾地转过头来,默默地看着列尼。列尼急忙回答说: “洛尔蒂弄错了,何必麻烦你呢?你太客气了,我们应当很快学会做自己份内的工作。” “我也这样想,您还是愿意自己动手做。”列瓦雷士回答说,并转过身来对着麦尔尚说:“看来您也留下吗?医生。” 麦尔尚点点头,还在吸着烟斗,他说: “是的,队长也留下,猴子已经烤好了,咱们可以饱餐一顿了,起码它不会再吱吱呀呀地嚷嚷了。” 夜里,列尼象平常一样久久地不能入睡,他想着这个翻译的事。 “也许,我待他不太公平吧?如果他真的有那种想法,他一定会向我献媚讨好,因为他知道,只要是愿意的话,我和麦尔尚都可以断送他,因为麦尔尚能摆布队长,但是,他不会这样做……” 突然,血液冲上了他的头部。 “我多么愚蠢,这难道不就是他讨好我们的方法吗?表示他唯独对我们是尊重的,使我们顺着他的意思,和对待别人一样,只不过用的是投其所好的办法而已。如果你是头驴,他就给你一捆干草,如果是条狗,他就把骨头扔给你。” 这一发现,使列尼惊恐万分,甚至欠起身来。月夜是明亮的,在月光下,那些酣睡的人们的脸显得很苍白。列瓦雷士躺在他身边,均匀地呼吸着。 “这个无赖,真该死!”列尼心想,“他怎么想的呢?” 他开始细细地观察他那张不动的侧脸。 “他把我们这些人都摸透了吗?大概差不多了,但是,我对他却是一无所知,至少知道他是什么人也好啊!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只有经受过难以想象的痛苦,才能在他嘴边上留下这样的痕迹,白天就看不见了,我真想弄个明白……” 列尼躺下之后,转过身来,背向着列瓦雷士。 “我又想他的事了!其实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显然是不必要的。” 第二天,经过严肃的深思熟虑之后,列尼决心结束这种蠢事。但是,后来几天他的行为简直荒唐透顶!除了毫无意义地为这个怪人伤脑筋之外,可以说无暇他顾,他简直什么事也做不了。列瓦雷士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不是一个没有节操的阴谋家,这也只能使列瓦雷士和他的朋友们-如果他有朋友的话-为之不安。他与列瓦雷士毫不相干,只是萍水相逢,完全是他自己沉陷于这种多虑之中,他决心从思想上和他一刀两断。 列尼一直严格地约束着自己,整个礼拜,他几乎都不再去想列瓦雷士的事了。但是,有一次在途中午饭后休息时,吉奥梅躺在破吊床上,吸着烟斗,象往常那样说着一些淫秽的奇谈怪论。这一次很不合时宜,天气酷热难熬,而且大家全都疲劳得要命。只有这些“孩子们”无精打采地偷偷在笑,队长打着哈欠,咒骂这些蚊子,甚至洛尔蒂也没有笑。列尼把西班牙式的宽檐帽扣到脸上,不去听那些讨厌的声音,但没有办法入睡。 麦尔尚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说: “好了,当然很动听,年轻人!你们最好到外边去说去,我想和队长安静一会儿,消消食,马泰尔对你们讨厌死了。” 爱吵闹的贝蒂容说:“马泰尔是个有妻子的人,他要和他那个特号女人-经纬仪白头到老!” 这一下,甚至连麦尔尚都哈哈大笑起来了。列尼和经纬仪是公认的取笑对象。前几天,为了抢救经纬仪,他冒着生命危险,从一条长长的独木船上跳进鳄鱼成群的河里,去捞取从驴背上掉进水里的经纬仪。幸好经纬仪装在不透水的箱子里,没有受到损坏。大家把呛得半死的死尼从河里拉上来,他抓住箱子上的绳索,表现得非常勇敢,胜利地脱险了。 贝蒂容对漫画颇有研究,他手拿画本,画了一幅漫画,题为:《愤怒的女人》,画的是一位合法夫人-经纬仪和她的几个孩子-六分仪和罗盘针,怒气冲冲地举着一架向着天空的望远镜,谴责拜倒在雨量计“石榴裙”下的列尼对她不忠,把列尼画的矮矮的,十分狼狈。 列尼也和大家在一起凑热闹,瞌睡一下子就驱散了,大家开始议论这幅漫画,七嘴八舌地提出许多意见。吉奥梅又讲了一些下流的话,列尼厌恶地转过身来,又躺到吊床上。他心想:吉奥梅长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污水池,不能出什么好思想,只能散发臭气。 “随你们去讲吧,我可要睡了,”列尼说,但是瞌睡这会儿又消失了,他听到了列瓦雷士轻柔的声音: “你讲的故事多可笑,吉奥梅先生,你还没有讲完吧?” 列尼睁大了眼睛,心想:列瓦雷士先生喜欢听吉奥梅讲的荒唐故事? 吉奥梅得意地又从头讲起,而这次似乎把大家都逗乐了。但是,列瓦雷士没有听,他神色沮丧地低着头在一边坐着。他脸上露出的还是那天夜里的表情,嘴角上不单显出悲痛的样子,而且还显出无尽的痛苦。列尼从帽下向他瞥了一眼。 “如果说谎使他受这么大痛苦,那他为什么要说谎呢?”列尼心里想着,马上又制止了自己。 他日复一日地老是在想着这件事,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既无法克服对列瓦雷士的憎恨,又忘不了他的存在。他还是不断地想着列瓦雷士的事,而且就因为这一点还是恨他。 真荒唐!其实不喜欢的人,可以根本不去理他,不要想得太过分了。吉奥梅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就可以不去理他,象对待蚊子和混血儿那样。可怜的杜普雷有时有些神经质地妄自尊大、吹毛求疵,但是火气一消,他就都忘了。可是每当列瓦雷士进到帐篷里之后,列尼好象觉得整个帐篷里都是他,虽然他只是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地看着地面。 这个人的蛊惑人心的行动,自天黑夜地扰乱着列尼的心,他的性格也变怪了,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常对洛尔蒂和施切格尔发火。对上了年轻的杜普雷和年轻的贝蒂容也时有厌烦之意。 “这都是由于气候的关系”他对自己解释说,“或许是由于失眠的原因。” 他近来睡眠很不好,主要是因为和列瓦雷士睡在一个帐篷内。每天夜晚,他躺下后,都是尽力闭上眼睛,把身子转过来,背向着这个讨厌的人,但是夜里他又悄悄地转过身来,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通过蚊帐细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是不是又换上了强笑的表情来掩盖他内心难以摆脱的痛苦呢。 有一天黎明时分,大家还在睡梦中,列尼微微地睁开双眼,久久地观察了列瓦雷士的那张脸,多次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对他如此轻视? 他突然发现,列瓦雷士的眼睫毛闪动了一下,脸上立刻出现了平日常见的坦然自若的假象。列尼心里明白了,原来列瓦雷士也在观察他。随后,两人都没有睡着,背靠着背地躺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列尼越想越觉得可怕,他拯救了列瓦雷士,而又憎恨他。对列尼来说,翻译的一切表现都是一无是处:说话结巴、猫一般的动作,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那张脸毫无表情。“这简直不象个人,而是张画皮”,列尼自言自语地说,“他和印第安人一样,两眼还能变色,有时象海水一般的蓝,有时渐渐暗下来,就象里边有灯光熄灭了一样。” 最近几天,麦尔尚比平日变得越来越烦躁和忧郁,从法国启程到现在,他没有喝过一杯酒。可是有一天他开戒了。列尼刚一进账篷,就看到麦尔尚两颊绯红,瞪着两只亮晶晶的醉眼,和吉奥梅、洛尔蒂在胡说八道。列瓦雷士坐在角落里正在做蝴蝶标本。列尼呆坐在门口不动,他不愿意插嘴说什么,但是,又想到第二天麦尔尚醒后,一定会为自己讲过的无法挽回的话而感到羞愧。 “医生,您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洛尔蒂问,“难道这位将军是您的朋友?” “是我的病人,我的孩子。他患肝脏病已好几年了,因此他的性情暴躁,后来我给他采用了饮食疗法,不久他的性情变好了,和陆军部的关系也和解了。虽然他不太喜欢燕麦粥和体育锻炼,每当我给他开这个药方的时候,他总是叫苦连天,但是,最后还是要感谢我。” “如果您早给他用饮食疗法,也许他就不会和他妻子吵架了!” “是啊!”吉奥梅说,“您大概知道这件事的底细,您不是给她看过病吗?她究竟和这个德国武官有没有这回事?” “医生……”列尼刚要说话,列瓦雷士却抢先说道: “医生,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印第安人认为碰到这种蝴蝶就会不吉利呢?” 他俩同时说着,互相使着会心的眼色。吉奥梅很生气地冲着翻译说: “谁会对这些野蛮人想的事感兴趣!” “我!”列尼说,“这就是那种不吉利的蝴蝶吗?列瓦雷士先生。” “是的,他们给它起的名字非常有意思,叫它‘报丧的蝴蝶’。” 麦尔尚站起身来,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着嘴唇。 “真是这样吗?”他说,“真有意思……” 他惊奇地把目光从洛尔蒂移到吉奥梅身上。 “对不起,我打搅您了。”列尼问道:“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装鱼的篓子上还要画上画,您过去说这好象和什么法术有关系。” “是的,可能是这样。”麦尔尚急忙回答说。“这是非常有意思的,是的,我是老了……老了……” 列尼不再继续问他什么,而是和他谈了两个小时关于土人的武器,以及一直说到风景画。开始麦尔尚的脑袋有些不听使唤,后来逐渐清醒了,等到话题结束时,他的酒劲也过去了。 “谢谢,马泰尔,”当他们走进帐篷时,他突然说,“你和列瓦雷士都是好青年。” 他停了一下后,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真卑鄙……揭别人的老底总是象瘟疫病一样。” 列尼弯下身子去摘一朵花,直起身时,医生已经走开了。 麦尔尚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要犯酒瘾,但毫无疑问迟早要出事的。酒的魔力在他身上扎了根,象一头野兽一样,不管怎样怒目呵斥,它还是缠在他身边,迟早要把他制服。 过去麦尔尚只是在精神极度痛苦之下,或者在他触景生情时才喝酒。他曾在杜尔里公园默默地坐在红海棠和蓝色的山梗花花坛对面,打开剽窃他的科学成果而写的那本书,从阿比西尼亚回来那次,在偶然的情况下,他又看到了这个花坛,这样又勾起他的心事,所以他又开始喝酒了。后来他在自己的卧室里摆满了红海棠和山梗花,用手去摸花瓣时也不发抖了。他再一次对自己说:“现在你的身体正常了,可以工作了。”但是,当他的妻子自杀之后,他认为他的这个想法错了。而现在呢,他想喝酒,这倒不是由于不愉快的事,或者对往事的回忆所引起,而是酷热和蚊子就已经够受的了。过去是只要他心血来潮,他就喝得酩酊大醉,忘记一切,而现在他改变了一种方法,经常少喝一点,这样工作起来可以稍感轻松一些。 老一套的办法已经失效了。每次当他随着探险队出发时,他都全神贯注地等着欧洲海岸在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刻到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希望和它们一起消失啊!这样就会忘记一切。”如果说这种自我解脱的想法在过去还有作用的话,那么这次当海岸线消失时,他的思念却并没有消失,任何符咒也不能把他身上的邪恶驱赶掉。 此外,他每夜恶梦不断,不管白天醒来觉得多么可笑,夜里总是要梦见那令人痛苦的白色雏菊,这是他放在塞列斯吉娜孩子棺木中早已腐烂了的东西。 探险队不断地向这个国家的深处移动,越往前走,越觉得艰难。他们越过了安第斯山,四个月之后,还要渡过一个浅滩,河水并不算深,但有瀑布和漩涡。在决定这一危险行动之前,杜普雷命令休息,好让人和牲口都喘口气,他亲自检查了每头驴子和每件行李,任何细小的事他都不放过。列尼这才明白为什么麦尔尚说“学监”是个不可多得的出色的领袖。 向导和扛着贵重物品和容易摔破的测绘仪的脚夫,首先渡过了这个湍急的险滩。后边紧跟着的是骑在马上的人和探险队队员,最后走着的是驮着行李的驴群。列尼和麦尔尚是最先过去的,他们已经骑着马来到推放仪器的地方。杜普雷还留在对岸,准备最后一批渡过去,洛尔蒂和列瓦雷士和他在一起,洛尔蒂照看着驴子别受惊;列瓦雷士带着当地的土人,翻译队长的批示给他们听。列尼抬起头来,看见杜普雷骑着头白骡子,洛尔蒂骑着深灰色的,列瓦雷士骑的是栗色的,三人刚走进水时,正好那头倔强的白骡子把经纬仪掉进水里了。 “马泰尔,不要呆在那里!”麦尔尚喊道。“到阴凉地方来,阳光照得太毒了。” 他们刚刚登上对岸的高坡,后边就传来了一片呼叫声和骚乱声,列尼的骡子由于受到惊吓向一边乱窜。 “哎呀!”麦尔尚喊了一声,并问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当列尼勒住这头骡子时,他看见有一头没有马鞍的栗色骡子奔驰而过,对岸那边还出现了两个人影,有一头也没有马鞍子的白骡子,列尼还没有来得及细看,这时,施切格尔已经边喊边向他这边跑来: “麦尔尚!快一点来,洛尔蒂出事啦!” 列尼的心才象石头一样落了地,他看见一队人马走过去,就是洛尔蒂……他向对岸看去,发现河边有两个人影,这时他才放了心,跟着麦尔尚往前走。 大家都急忙走过去了。洛尔蒂一个人躺在河边闭着眼睛,他身上直往下淌水。贝蒂容和德?范用自己的短衫给他遮住炽烈的太阳,麦尔尚跪下一条腿,扒开他的衬衫。 列尼走近时听他说: “没有什么,他晕倒了。” 几分钟过后,洛尔蒂苏醒过来后,他拼命咒骂这头捣乱的骡子。他认为列瓦雷士驾驭不了这头不老实的牲口,所以他给他换了过来。但是,走到河当中,这头骡子把洛尔蒂甩到河里去了。他全身好好的,并没有伤着,就是满腹怨气,于是贝蒂容向他开玩笑说: “我们都要给你准备举行葬礼了,可惜你没有看到当时场面,列尼吓得脸色都变了。” 麦尔尚说:“他大概把你当成经纬仪了吧!” 列尼心中一惊:难道说麦尔尚真的没有猜到我是为谁受惊吗? “原来是洛尔蒂,”如果是他的亲哥哥落水,他也会说:“原来是安利。”但是他的心当时跳得非常厉害啊!就象玛格丽特的生命遭到危险一样。难道说这个形迹可疑的人,竟然会在他心目中和他亲爱的妹妹玛格丽特占据同等的地位了吗? 他是不是失掉了理智?他那种固执的想法是不是又出现了呢?其实,列瓦雷士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日夜想着列瓦雷士呢?列瓦雷士是否知道他在控制他的思想方面具有这么大的魔力呢?可能是他故意这样做的吧?或者是出于某种用心来折磨他的意志?可能…… 真是荒唐极了! 他在英国上层社会的学校里没有学过应付这种棘手的问题。毕业后,他也没有接触过复杂的社会,但是不管如何,他坚信:邪恶是不应当有的。一个人能控制另一个人的意志,这些说法都是胡说八道,都是老祖母时代的说法。列尼坚信:没有什么魔力存在,但是他仍然被这种魔力的幻觉所缠绕。 只要他注意列瓦雷士,那么列瓦雷士也就注意他。列尼突然感到:有两只眼睛在注视着他,犹如熊熊的烈火,那种紧张劲真令人难受。列尼有时感到奇怪,好象列瓦雷士要和他说些什么。这种思想使列尼觉得非常可怕,甚至不敢和他单独在一起。他对列瓦雷士这种勉强的关系和敌视的态度,甚至比麦尔尚还马虎的人都已发觉了。吉奥梅和这些“狗崽子们”有一次在谈话中说到,虽然马泰尔在自己名字前面拒绝用“德”字的称呼,并佯装十分轻视贵族特权的样子,但是心里还是把自己看做是贵族的。 “你们看他对列瓦雷士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完全是英国绅士的派头!” 绕过艰险的沼泽地带,探险队来到了丘陵起伏的宽阔平原,这里水草肥美,鸟兽成群,气候宜人,山间吹来陈陈凉风,使年轻人精神振奋,杜普雷宣布:第二天要进行一次较大的狩猎活动。 第二天早晨,大家醒后精神非常饱满。早饭后,年轻人一边整理背包,一边互相开着玩笑,甚至连麦尔尚也是兴致勃勃的。列尼和大家一起喋喋不休地说着,但目光却不时地瞥视着列瓦雷士。 “他那个神色……”列尼看着列瓦雷士那张显得疲惫不堪的而又略带微笑的脸,心里想着,“说不定他笑着笑着会冷不防给你脑门上来一枪。” “看来,我们的脚夫也高兴了,”施切格尔说。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声和鼓噪声。“真有意思,什么事儿使他们这样高兴?” “没有什么值得好笑的,”贝蒂容说,“比如昨天他们还斗蜘蛛玩呢!” “嗨!这比斗公鸡还有意思。” 贝蒂容由于厌恶而抖了一下,尽管他努力学清教徒的样子,但是,这个角色他怎么说也学不象。 “哼!这就是基多市的斗鸡游戏!鸡爪上还绑上刀子!这地方的混血种们可真够残酷的!” “听说英国人都喜欢斗鸡和拳击,是吗?马泰尔,”德?范问道。 “就我所知,不完全是这样,”列尼回答说,“你们没有看见我的子弹带吗?” 他想尽快转移关于在基多混血儿斗鸡的话题。洛尔蒂向德?范使了个眼色,于是德?范惊奇地接着问道: “你真的在英国一次也没有看过拳击吗?我听说那里每个星期天做完礼拜之后就举行拳击。” “真是这样吗?”列尼用温和的声音问他。 德?范羞得两耳都红了,一下子他什么也说不出了。 吉奥梅伸了个懒腰,关节咯咯作响,接着又打了个哈欠说:“要是我,我一定要去看看英国拳击,除此之外,英国没有什么可看的。” “当然罗!”麦尔尚没有好气地说。 “现在多愁善感的人已经没有了,”吉奥梅继续说,“否则再这样过一两代,我们就会完全变成意志薄弱的人了。” “依我看,男人应当有男人的娱乐。我就感到很遗憾,没有赶上基多市过复活节,没有看到马戏班斗牛,我听说是值得一看。” 列尼吸了一口气,他不敢正视列瓦雷士,他从背包后边飞快地偷看了他一眼,列瓦雷士正在系鞋带,所以列尼没有看清他的脸。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贝蒂容突然感情冲动地说,“照我看,斗牛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眼看那头牛把蒙着眼睛的马的肝脏都踢出来了,依你看,这就是男人的娱乐?” 洛尔蒂接着说:“何况,这里真正的斗牛,观众看着都害怕,我听说把这条可怜的牲口折腾一顿,揪着它的尾巴,放鞭炮吓它,大概列瓦雷士你看过吧?” 长着一头黑发的翻译,看着鞋,头垂得更低了。 “是的,”他轻轻地回答说。“很有民族特色。” “你真行,”吉奥梅附和着说,“西班牙就是喜欢色彩鲜明,象所有优秀民族一样,比如在根特,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们还进行过斗老鼠游戏,我告诉你吧,简直笑死人,最有趣的是哪一个也不斗架,一上来就用牙咬住,直到断气也不松口,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点起一根火柴……” “够啦!吉奥梅先生!”麦尔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说。 列尼不由得看了医生一眼,发现麦尔尚没有看吉奥梅,而是看着翻译的那张灰色的脸。 “斗老鼠的事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准备好了吗?孩子们,该行动啦。” “您说,我们多么听话!”吉奥梅撒娇似的说。 “是啊,真奇怪!”列瓦雷士微微一笑,列尼听着这种声音有些毛骨悚然,“这没有什么,吉奥梅先生,还有的大老鼠就是点火烧它,直到最后一口气,它也不松开牙齿。” 列尼拿起包站起来,他觉得需要稍微换换空气,否则不但干不了工作,而且连自己也要支持不住了。 “队长,如果您允许……”列尼说着,拿起枪和火药筒,“我不想和你们去了,我早就想把河流标在地图上,今天正好是一个好天气。” “我要是你,我就不去那么远,”洛尔蒂说,“我看,那个地方会碰上蛇和野兽。” “如果你今天一定要去,”队长说,“你最好带上一个人和你一起去。” “谢谢,这完全不必要,我不会走得太远。我去的地方顶多离帐篷半英里,我有兴趣,也是值得观察的地方。我不会往远处走的,回头,我还要照顾脚夫和仪器呢。我不愿意让别人失去这次打猎的机会,而我自己,您是知道的,我是不喜欢打猎的。” 列瓦雷士一直低着头系鞋带,这次他抬起了头。 “马泰尔先生,如果您需要帮忙,我愿意留下。” “非常感谢,”列尼冷冰冰地说,“但是,我喜欢一个人工作。” 匆忙地结束了谈话,他戴上宽檐帽,走出了帐篷。 他独自来到这百花吐艳的灌木丛中,举目四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里不会再看到列瓦雷士那种对吉奥梅的玩笑而使他厌恶,一瞬间又作出令人感到可笑的样子的场面。 恰恰是这一点使列尼感到困惑不安。如果列瓦雷士真的是个下流的或粗鲁的人,那倒也简单了。显然他是个天生具有气质的人,而是故意学着低下的行为,有意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他毫不顾惜玷污自己的口舌去取悦于吉奥梅这个堕落的家伙。 “他为什么要这样装腔作势呢?”列尼苦恼地思索着,“最好他不要这样故意装腔。” 他强迫自己从头脑中驱散这些令人厌恶的想法,他独自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想忘掉这一切,并和大自然在一起,以恢复自己精神上的平静。 在远处灌木丛中,从树上到地上挂满了西番莲,列尼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多么鲜艳的花朵啊!如果玛格丽特也能到这儿来,那该多好啊!她该会多高兴啊!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托起一簇沉甸甸的花朵,在这一瞬间,突然在万绿丛中出现了一点红,一群鸟儿惊恐地拍翼而出,这时,列尼心中的积郁,全都随之消散了,这些小鸟也懂得享受生活的欢乐。 列尼向河边走去,一边低声哼着歌曲,这还是他到南美洲后第一次,这支欢快而柔情的法国传统歌曲,他曾在玛格丽特面前唱过好几遍: 我的爱情在等待着他, 啊!愿他早日返回故乡, 不管是胜利还是吃了败仗, 他永远在我的心上。 走到丛林尽头,展现在他面前的是芒草如茵的斜坡和白链条般的宽阔河道,从两岸五光十色的花间蜿蜒而过,列尼好久没有看到这样迷人的风光了。他踏着遍地鲜花跑到河边,用手撩着清清的水流,然后又沿着岸边慢慢地走下去,嘴里唱着玛格丽特最喜爱的歌曲: 是谁走过这里, 是头戴马约兰的朋友们吗? 她多么喜欢这首歌曲的旋律!“这支歌曲象个愉快的姑娘,”有一次她对列尼说,“一个从来不知道腿痛的姑娘!” 列尼被一条小溪挡住了去路,溪水很宽,跳不过去,他只好脱掉鞋子,蹚水而过。河对面的岸坡并不高,但很陡,列尼往上爬时,脚下一滑,他随手抓住一根垂在水面上的树枝,不料树枝断了,他掉进了水里,当他从水里出来,往岸上爬去时,已浑身湿透,幸好他什么地方也没有伤着。 那根断树枝挡着他的去路,他弯腰把它拿开,此时他看到树枝后边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立即把树枝撂下,看见岩岸上有个小洞穴,从里边散发出一股腐臭味,在地上堆着骨头,趴着几只和猫一般大小的动物,毛茸茸的,两眼不停地转动着。 列尼心想:这是狮子的窝啊!我还是尽快离开这里,说不定母狮子就在附近! 他沿着河岸向远处走去,他左右前后不断地巡视着,一边还下意识地唱着歌: 先生们要的是什么, 头戴...... 他忽然听到后边沙沙响,歌声一下子停住了,心里怦怦直跳,回头一看,一只美洲狮两道凶恶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身上。 列尼举起枪柄,手刚一摸到湿漉漉的枪柄,他顿时吃惊了,可以自卫的唯一希望没有了:他失足落水时,枪膛大概进了水。他没有觉得害怕,也顾不上这些,眼前不是危险,而是死亡。尽管这样,列尼还是本能地放了一枪,只听得潮湿的火石咔嚓响了一下。 头戴马约兰的朋友们...... 歌声重又响起来了,列尼眼前这条河,仿佛变成了他小时候钓过鱼的那条约恩纳河上游的支流,他看到了那清澈见的溪水下的沙子,洁白的睡莲,出没于芦苇丛中的白头翁鸟和田鸟-就在这一刹那,一只猛狮扑了过来。 列尼没有听到耳边响起的枪声,但他也并没有失去知觉,猛狮扑在他身上,用爪子抓着他的手,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还活着。但是,怎么会呢,这不可能,也许自己眼看花了...... 这时,好象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身上的巨掌挪开,帮他坐了起来,他摸了一下脸,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一下周围:枪在草地上,一头死了的狮子躺在那里,自己的皮鞋,不住往外渗血的袖子,然后,他又看到了救他命的那个人脸色惨白。“他为什么这样难过?”列尼心想,“不是没有出什么事吗?” 他想站起来,可一下子又栽倒在地上,他的头晕得很厉害。 列瓦雷士让他喝了点水,把他扶到能够躺下的地方,然后撕下那截袖子,洗干净后,用它把列尼的伤口包扎好,他一直不声不响地做着。当列尼能够坐起来时,翻译的脸上又出现了平日那不动声色的神情。 “这次,真是千钧一发......”列尼痴呆而又惊奇地喃喃地说。 “您要白兰地吗?” “好吧,再拿一支烟来,在左边口袋里有雪茄,火柴大概湿了。” 他们抽完了烟,列尼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摸了摸自己周身,可能在躲闪时,身上许多地方擦伤了,肩上的伤口,直到现在才感到隐隐发痛。 “没有什么,”他说,“还是回营房去吧,遇到这种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不用,谢谢,我自己能走。” 他俩慢慢地往回走,走在西番莲花堆旁,坐下来休息了一会。 列瓦雷士说:“这种成群结队的黄胸脯的蜂鸟很难见到。” 列尼看了看四周,但一只也没有见到,便问道: “在哪里?”忽然又惊讶地补充了一句:“啊!您看见了?......” 列尼还没有把话说完,只见列瓦雷士的脸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发白,俩人又沉默起来了。 “我歇过来了,走吧!”列尼说。 他艰难地忍住周身疼痛,从地上站了起来,好象没有看见列瓦雷士伸过来的那双手,马上这双手又缩了回去,他们一直走到营房,没有说一句话。 列尼自己不能解开衣服,不得不让列瓦雷士帮助脱掉短外衣和皮鞋,又重新包扎了伤口,后来他觉得浑身发软和恶心,就躺在床上,盼望着睡着了会好一些,当列瓦雷士走出帐篷时,列尼突然睁开眼睛喊道: “咱们把那些小家伙忘啦!” “你说的是那些小狮子吗?” “是的,我的头脑一直很乱,咱们应当把它们弄回来。” “不行了,我把它们全都打死啦!” 列尼从床上坐起来,又问道: “打死了?” “是的,那时您还在昏迷中。” “那为什么呢?” 列瓦雷士眼睛看着别处,等了一会儿回答说: “用木棍打死,比让它们饿死少受点罪,不管怎样,这样还是痛快点!我比较了解这两种情况,而且都有体会。” 说完后,他象影子一样在门外消逝了。 列尼还在寻思着列瓦雷士讲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是,他困倦得马上紧闭了眼睛,头痛得要炸开一样,可是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几小时后他又醒来,觉得伤口疼痛难忍,嗓子也干得要命。 “菲利浦!”他喊了一声。 但是进来的是列瓦雷士。 “您要什么?” “不,谢谢,菲利浦在吗?” “我去叫他。” 列瓦雷士走开了。一种突然的狂怒压到列尼的心头上,他用拳头敲着床。 “又和密探一样!”他又从恐怖中醒悟过来。“啊!上帝啊!我怎么啦,他是怕我出事,才去找我的......可是蜂鸟......他真的看见了吗?......” 仆人进来了,列尼围着被子坐着,用一只手捂着眼睛。 “菲利浦,给我拿点水来。” “我拿来了,先生。列瓦雷士先生还嘱咐我,让我给您拿来咖啡。” “他在哪儿?” “在那边帐篷里,他还说,要是您睡着了,叫我别惊动您。” 列尼喝完咖啡,又躺了下来,头痛稍为好一点,头脑也逐渐清醒些。 他想:毫无疑问,当他一出去,列瓦雷士就跟踪上了,他一定是找了个借口,没有和其他同伴们一起去狩猎,然后悄悄溜出帐篷,跟在他后边走。当然,最后是值得庆幸的,可是列尼还是觉得不是滋味。列瓦雷士的行动使他感到不安,为什么他要跟踪别人呢?何况我已经表示:愿意一个人出去,如果没有发生狮子这件事呢?难道他就一直躺在树林里不出来,偷偷地盯一天吗?可能列瓦雷士认为:一个固执而又鲁莽的人在林子里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因此才跟着暗中进行保护。 “我不需要有人当我的保姆。”列尼生气地自语着。“不管怎样,他也应当把危险的事先告诉我呀!” 他懊恼地吸了口气,他恼的是:他所以得救,多亏是翻译的行动诡秘,这又正是列尼不喜欢他的地方。 傍晚时刻,打猎的人们全都回来了,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列尼就克制着周身的疼痛,站了起来,菲利浦帮他穿好了衣服,他厌烦地应付着同伴们的盘问,除了尽快地应付过去,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列瓦雷士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他们了。他暗想道: “有意思的是,他跟踪我的事不知说了没有?” 列尼来到帐篷时,已经开晚餐。全体队员正热烈地谈论着狩猎时常争论的问题。 “我告诉你们,如果不是阳光刺眼,我不会打不中的,”施切格尔说。 “啊,马泰尔先生!”杜普雷喊道,“你考察得怎么样?您的手为什么扎上绑带啦?出什么事啦?”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列尼,只有列瓦雷士一个人继续呼着东西。 “我……我在过一道小溪时摔了一跤,”列尼急忙回答说,“没有什么!” 列瓦雷士抬起了双眼。 “您的胳膊没有脱位吧?” 列尼难堪的脸都红了。 “不,没有……没有什么事。因为我头痛得厉害,所以就先回营房来了,考察的事只好明天再说了。” “在太阳光底下曝晒过度,就是这样。”麦尔尚用一种天真的声调说,眼睛看着列瓦雷士。“我早就提醒过你,大热天要特别当心。” 话题一下转到中暑上。列尼便借口头痛回到自己的帐篷,躺下来,可是他睡不着。通过蚊帐上的小洞,看着帐篷的顶子,让那些找不出答案的问题折磨着他自己。 他为什么也撒谎?不明白。他为什么染上了这种可怕的毛病?为什么这样狡猾,还找各种借口?-他根本不需要隐瞒!在基多,曾经说过一次谎,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当时他是偶然地为别人保守秘密,而现在是列瓦雷士为他保密了,这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所有这些,都象荒谬的无端的恶梦,象疯人说呓语一样。就是全南美洲都知道他遇险碰上了狮子,那又有什么呢?一头猛狮向他扑来,列瓦雷士救了他的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还有,为了救他,列瓦雷士不顾自身安危,在他射击时,大概与狮子近在咫尺。如果他不能把狮子一枪打倒,他自己也要遭殃。可他是如何报答列瓦雷士的呢?迫使对方保持缄默,好象他不愿意让这位勇士获得应有的奖誉似的。因此列瓦雷士哑口无言,与他保持默契,虽然在这个人面前列尼一向有一种优越感,但是,他深深感到,他欠列瓦雷士的情份太多了。 第六章 列尼肩膀上的伤口很快就养好了,关于美洲狮的事件也就忘掉了。但是,难为情的感觉使列尼感到慌乱和不安,因为这次救他性命的人正是他所厌恶的人。列尼的目光每次接触到翻译的时候,他都感到心慌意乱。“我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在他看来我太没有心肝了。”他感到内疚,“本来嘛,人家救了我的命,而我连要报答人家的想法都没有。” 两个月过去了。探险队异常紧张地沿着尚无人探索过的帕斯塔萨河的一条支流缓慢地向前推进。这条支流是希瓦罗族人抵挡可怕袭击者的主要屏障。一来到这里,有些脚夫就逃之夭夭了,剩下的人也都是提心吊胆。有一天,风从远处传来一阵鼓点声和跳舞的喧闹声,脚夫们就吓得缩成一团,浑身打颤,小声嘀咕说:“哎呀!显神灵啦!” 在这令人窒息的潮湿空气里,要想越过瀑布、丛林和沼泽地是十分艰难的。一天傍晚,探险队把营地设置在河岸多石的斜坡上,位于无法通行的树丛和沼泽地之间。第二天一大早,列瓦雷士经请示,同意他和“脚夫队长”-一个机智的曾受过洗礼的土人,一道出去。这个人和列瓦雷士的关系很密切,象一条忠实的猎狗似的,紧跟着翻译,寸步不离。列瓦雷士出去了几乎一整天。他回来后,会同麦尔尚进到探险队长的帐篷里。午饭后,杜普雷使宣布:“有重要通知。” 原来是,列瓦雷士带回来一条令人惊慌的消息:河对岸有一支希瓦罗部族,在举行一个为青年人参加战争的仪式。开始,他们先吃斋,后来就要相互鞭打,而当仪式进行到跳舞和狂饮到烂醉的时候,这个部族就会产生一种非常危险的好战情绪。 “正因为他们在我们前边,”杜普雷继续说:“我们要继续前进,势必会惊扰他们。但眼下看来,在这里也有危险。列瓦雷士先生坚持劝告我们返回上周我们离开的宿营地,并在那里一直等到他们的庆典活动结束。麦尔尚医生支持他的建议。他们的警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我作为一个老兵,觉得他们多少夸大了危险性。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所以我认为返回原地的理由是不充分的。然而,为了防止与野人发生冲突,我准备采取一切合理而又谨慎的措施。因此,我决定,我们要在这里停留一周,尽量不暴露自己,以便我们日后畅通无阻地继续前进。” 他象小学教师那样用严厉的目光向青年人扫了一眼。 “恕我冒昧地指出,先生们,这段被迫的休息,将使你们获得充分的时间去整理已搜集到的资料。此外,我还应该提醒大家:必须克制自己,避免和野人发生任何冲突。麦尔尚和列瓦雷士先生将向大家介绍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我们既然在这里,就要给予尊重。我当然知道,这些风俗习惯是和冒昧无知,荒谬可笑的迷信联系着,但是,这些无知的土人却十分信奉这些东西。马泰尔先生,我责成您负责监督执行各项防范措施。” 杜普雷讲完话就走了,麦尔尚也随着出去了。他们离开以后,贝蒂容就哈哈大笑起来。 “好家伙!多么吓唬人的话呀!注意,先生们!我向你们宣布一条重要通知。” 他跳起身来,学着队长的腔调,装份起那种以势压人和一本正经的面孔。 “这是冒昧无知人的荒谬可笑的迷信……你算了吧!德?范,不然我现在就揪你的耳朵教训你,我无法揪你的胡子,因为你的胡子还短……你们这些因愚昧无知而惊慌失措的人(请原谅,列瓦雷士先生)。弄得我们不得不囚困在泥潭里,一直到那个赤身裸体的骗子巫师念念有词,捉神弄鬼完了。永世长存!阿门!” 施切格尔对这一讽刺嘲笑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嘶哑的憨笑。 “这样的决定是蛮有味道的。”洛尔蒂说,“不过意思不大。如果我们每次都象列瓦雷士先生所预见的那样,一遇到令人讨厌的土人喝醉了酒,或者……就停留。” “而且他们还光着屁股跳萨拉班达舞。”德?范支持他的意见。 吉奥梅从嘴里抽出雪茄,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亲爱的德?范,自然这是当着列瓦雷士先生的面抬举那些人。您别忘了,任何一个穷光蛋,不管是白人或是有色人,都和他格外亲近。难怪说我们当中有些人就是属于那个社会阶层的。” 列瓦雷士丝毫不动声色。他手中的雪茄冒出的一缕轻烟在平稳地徐徐上升。列尼默然地站起身来,坐在他的身边。翻译的嘴唇轻轻地紧缩起来,发白的鼻孔抽动了一下,就此而已。这时门外传来一句平静而清晰的声音,使贝蒂容感到负疚似地抖动一下身体。 “我也感到亲近。任何一个穷光蛋都比文明人强。” 麦尔尚犹如狮子般的大头和结实的肩膀示威似地伸进了帐篷。他径直朝贝蒂容走去,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一只有力的手,但和麦尔尚自己那魁梧的身体相比,这只手就显得太小了,它是温柔的、宽厚的,有着细长的手指和女人般娇嫩的皮肤;对一个漫不经心的人来说,它象是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实际上它象钳子那样有力而令人感到吃惊。 “我认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麦尔尚说。 贝蒂容的脸唰地红到耳根子,大声地驳斥道: “这是不公正的,老伯!您喜欢列瓦雷士,所以您才支持他那一套胡说八道。而我们只得囚在这块发臭的沼泽地里,活活地喂蚊子……” “若不喂蚊子,那就让希瓦罗人活活地把我们干掉……我们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 “怎么能干掉呢,医生。”德?范开了腔,“我们又不是贵族女子中学出来的,我们难道还对付不了那一小撮土人吗?即使他们向我们进攻又有什么可怕呢?” “你们所指的‘土人’是指什么人呢?”麦尔尚婉转地问,他没有放开贝蒂容的肩膀,象钳子似的抓着它,“是指一跺脚就可以吓跑的基多混血儿吗?还是指那些被巫师毒辣的酒浆激动起来、浑身充满杀气的林中好斗的居民?” “我不懂,什么叫毒辣的酒浆。”吉奥梅说,“我看就是普通的葡萄酒也就足以使一些白人的头脑不清醒了。” 贝蒂容挣脱开麦尔尚的有如锁链般的手指,一跃而起。 “这可太卑鄙啦!难道我们就不能象正常人那样来安排生活吗?” “算了吧,我的孩子!”麦尔尚又把手放到贝蒂容的肩膀上,这回却是温柔的,“我们别争了。” “那么就是说,”德?范插话道,“粗野的土人毕竟是土人,不管他们在哪里,不管他们是黑种人或是红种人,也不管他们是开化的或是不开化的,我和贝蒂容两个人,就是空着肚子也足以对付他们一打人!” “你们哥俩能对付半百吗?” “让我说一句,医生,”洛尔蒂反驳道,“您昨天不是给我们讲过吗,这些野人是散居的,总共也没有几个家族。” “我给你们讲的是库拉拉依河下游查巴罗族的情况。而希瓦罗族比他们的发展水平高,这里有一套战鼓信号系统。您可知道,一发出信号报警,他们一下能集中多少斗士?”他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翻译,提出了这个问题。 列瓦雷士吃力地张开嘴唇。 “我说不准。大约能集中二百到三百人吧。” “而我们只有九个人,”麦尔尚看着吉奥梅说,“总共才九个人,能对付得了吗?孩子们!” 大家都默不作声。列尼首先说了话。他的声音由于憋了一肚子气而有些颤抖和嘶哑。 “既然队长叫我负责监督遵守安全措施的情况,我就该了解,我们究竟应该提防什么。现在是不是让列瓦雷士先生给大家介绍一下希瓦罗人的风俗习惯?” 翻译缓缓地将目光从列尼身上转到麦尔尚身上,他们三个人心照不宣,是可以互相信赖的,随后他非常清楚和毫不口吃地说: “我想,我们不应该让他们看到,尽量不要喧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开枪。但主要是趁我们的脚夫还没有看见它时,就得把这只鸟弄走。”他指了指洛尔蒂带来的那只鸟。 “炮筒子”一听就炸了: “把这只鸟弄走?我还打算拿它做个标本呢。这种鸟我从来没见过,而且……” “这种鸟,我倒是见过。”麦尔尚锁紧眉头说,转身对列瓦雷士,“这是对的。这是一种神鹰吧?是哪一种呢?是叫尸鵟吧?” “不,比尸鵟更厉害,是蛇鵟。” “是专吃蛇的?” “是的,您知道吗,一旦他们的妇女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倒霉了。” 麦尔尚打了一声口哨,认真地观察那只鸟的漂亮羽毛,随后看了看列尼那沉着的、聚精会神的脸。 “您要知道,传说这种鸟有多种魔力,说它能保护族人不被蛇咬;能带来死者的信息和迷住活着的妇女的灵魂:开始使她们浑身痉挛,而后患歇斯底里病死去。这样以讹传讹,越传越离奇。” “简直是一派胡诌!”洛尔蒂打断了话头,“我应该消灭我的宝贝,因为列瓦雷士先生的神经不正常,麦尔尚先生又相信那巫婆的鬼话……马泰尔!我简直……” 列尼一声没吭地站起来,提起那只鸟就走出帐篷。洛尔蒂发疯似地紧跟着要追出去。但那只柔软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将他摁坐在那里,想反抗也无济于事。使他手腕上留下了一块青紫的痕迹。 “瞧,这样好些。”麦尔尚用那种对三岁小孩子说话的腔调作结论说。 “您把鸟弄哪去了?”洛尔蒂看列尼回来便喊叫起来。 “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声石头,丢到河里去了。十分遗憾,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如此。” “马泰尔先生,”洛尔蒂气愤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我要求决斗!” “我不是决斗士,”列尼回答,“您不满意,就去找队长说理去。我只能执行他的命令。” “而且”麦尔尚用异常短促的话补充了一句,“这个星期里谁要开枪射击,谁的脑壳就要有吃枪子的危险。我也不是个决斗士。”于是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挂在腰带上的手枪。 洛尔蒂脸色苍白,站起身来。 “我建议到外边新鲜空气里把我们的雪茄抽完。我愿意和那些品格高尚的人相处,讨厌和那些随波逐流的冒险分子和胆小鬼来往。” 吉奥梅、施切格尔和德?范跟着洛尔蒂也走出去了。贝蒂容犹豫不决,迟迟未动,德?范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怎么啦?要留下吗?” 于是,贝蒂容向麦尔尚投以恕罪的、无可奈何的目光后,便跟着他们走出去了。 “一群白痴!”麦尔尚抱怨地说了一句,接着打了一个呵欠,仿佛就要进入梦乡了。 “真还是一群孩子,”他认真地继续说,“队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夜里,我们要轮流值班。脚夫就别算在内了-他们一见希瓦罗人的影子就吓得魂不附体。队长患的是轻微的痛风症,到早晨就会好的。您,马泰尔,对贝蒂容最好管严点。其实他是个不坏的小伙子。主要是幼稚,再加上有一帮坏朋友。一定要让他摆脱洛尔蒂的影响。您想是不是这样?” 列尼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别问我啦,医生!我想到的只有一点,我是被一群猪猡包围着。” 列瓦雷士苦笑了一下,抬起眼睛望着他。 “您还能盼什么?”麦尔尚顶了他一句,“听我说,您可不要装傻!”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列尼哈哈大笑了。 “好吧,老伯,我尽量不装傻。” 第二天黎明时分,列尼突然惊醒。麦尔尚正摇晃着他的肩膀。洛尔蒂的吊床空了。 “他走了。贝蒂容跟他一块去的。他们随身带走了枪。” 列尼和麦尔尚默默相视着。 “列瓦雷士也不见了。” “他在值班。他们正是从他身边溜过去的,马泰尔……” “是吗?” “若是这两个家伙再弄回一只神鹰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把它沉到河里呗,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反正我也不能把他们同神鹰一块沉到河里去!” 麦尔尚严肃地看了列尼一眼,一句话没说,就到队长帐篷里去了。 一个小时后,那两位喜欢早晨散步的人回来了。他们放下枪,坐下来吃早饭。杜普雷严厉地质问他们,但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咬定,硬说是扑蝴蝶去了,带枪是为了以防万一。然而他们和德?范扯起来,谈得兴高采烈。正在他们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的时候,列瓦雷士走进来了。他面色苍白,神情异常。他一口饭也没有动,似乎他没有觉察到向他投来的鄙视的目光。德?范说,列瓦雷士“脸都吓白了!” 列尼整整绘制了一天地图。夜里,在他值班的时候,杜普雷来到他的跟前。 “您去睡吧!我来值班。” 列尼回去睡觉,心想麦尔尚计算得可真准哪。黎明前,仿佛一阵切切私语声把他惊醒。在他耳边响起了“神鹰”这个字眼,他看见有一个身影从帐篷里轻轻地闪过了。他猛地跳起来,心想可能是昨天那两个家伙又想偷偷去打猎了。但是,洛尔蒂在他身边安然地打着鼾声,而列瓦雷士的床却是空的。 “也许这只该诅咒的鸟撞进了我的梦乡?”列尼想了想,又睡着了。 吃早饭的时候,列瓦雷士不在。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阵雷鸣般的鼓点声。 “他们可能在跳舞吧!”洛尔蒂判断说。 麦尔尚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脸色却使列尼感到震惊,他觉得现在的鼓点声确实有点离奇。 杜普雷回来得相当晚,脸色是那样苍白,以致使在门口遇上他的施切格尔高地喊叫起来: “队长,您怎么啦?您病了吧?” 杜普雷没有回答,径直地走进帐篷。 “先生们!我们应该做好应付袭击的准备。脚夫队长提醒我们说:昨天,他们在森林中看到了一只被射伤的神鹰。” 队长停顿了片刻,贝蒂容满脸灰溜溜地站起来: “队长,我昨天去……我没想到会……” “别说了,贝蒂容,”“炮筒子”插嘴说,“这是我耍的把戏。全部是我的过错,队长,是我拉贝蒂容跟我一道去的。倒霉的是子弹只擦伤了那只鸟,它飞跑了。若是这个毫无恶意的玩笑将给我们带来不幸,我深表歉意。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 “这是可能的,”杜普雷说,“不过,遗憾的是这对我们是毫无意义的。有一个姑娘开始发抖,抽搐起来。巫师说,部族里所有年轻妇女都将死去。那些斗士准备袭击我们。” 远处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呼喊声。只有洛尔蒂一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对“土人”无端的轻蔑是不会轻易动摇的。他自我解嘲地朝大伙微微一笑,但每个人的面孔都很严肃,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洛尔蒂便抱怨起来。 “我已经道了歉。当然是我的不对,但那也是我一时冲动。未必真有那么大的危险吧。列瓦雷士先生也不见得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恐怕也是……” 洛尔蒂没有说下去,他喘了一口气。杜普雷的嘴唇抽搐起来,列尼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咖啡洒了一地。 “列瓦雷士在哪?”他用手抓住支撑帐篷的顶柱,嘶哑地问了一声。 “他到土人那里去了。” “一个人吗?” “一个人。” “他们会把他杀死的呀!”施切格尔高喊一声。 杜普雷转过身去,低声地说了一句: “没有别的办法。” 他迅速而沉着地没有咬文嚼字地向大家讲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是那样激动,只讲了三言两语,十分简单明了。 列瓦雷士为了平息这件事情去了。他按照野人的惯例,往脸上涂了颜色,头上戴了顶用各种颜色的鲜艳羽毛编织的头冠,这些羽毛是从麦尔尚-那位人种学者搜集的标本中借来的,因为他知道,希瓦罗族重视这些表示尊敬的标志。他没有要卫兵,也没有带手枪。为了施展“魔术”,他只带了一些麻醉剂和化学药剂一类的东西。他说只有只身前往而且不带武器,才能可望成功。他叫杜普雷保证一小时内一定要保持沉默。 “他相信他会成功的。”探险队长以缺乏信心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接着立刻谈起实际问题: “一分钟也不该丧失!拉乌里,您负责营地北部的警戒,洛尔蒂、德?范和一半脚夫与您在一起。马泰尔,您负责南部警戒。吉奥梅、贝蒂容和其余的脚夫由您指挥。施切格尔和脚夫队长留在我身边。对一切企图闯入我营地或未经我书面批准,企图逃离营地的人均可开枪射击。火药和子弹马上分发给大家……” 及时而准确地下达一道又一道命令。在这紧急关头,队长表现得颇有才干。由于惊异而痴呆的洛尔蒂终于神志清醒过来,却又提出一个荒谬计划:向希瓦罗人营地发起进攻。 “野人只会进攻,他们不擅于防御,我们要突然向他们进攻,使他们措手不及,那……” “别胡扯啦!”麦尔尚打断了他的话,把他推到一边。 惶恐失措的洛尔蒂并没有恼火。列尼一直在默默地记录着队长的一道道命令,尔后缓缓地走出帐篷。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说。贝蒂容站在那里象泥塑的一样,脸色越来越苍白,后来他走到正同麦尔尚低声谈话的杜普雷身边。 “队长,请允许我到他们那里去!我告诉他们,那只鸟是我打伤的。要知道叫列瓦雷士去是公道的……我应该去还债……” “这对我们是无济于事的!”麦尔尚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又不懂他们的话。别插嘴了,快干你的事去吧!” 杜普雷甚至认为没有必要答复这个青年人的问题,挥了一下手,就走出帐篷。贝蒂容突然大哭起来,象一个受惊的小女学生似的无法自持。脚夫把一箱火药搬进了帐篷。同他们一起进来的列尼,朝贝蒂容猛然大喊一声: “喂,贝蒂容!快把箱子打开!让吉奥梅来干点活,不然他会叫谁也不得消停。” 吉奥梅吓得晕头转向,妨碍着大家工作。其余的人都表现得很好,包括那两个犯了错误的人。他们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以后,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能干什么就尽力干什么。防御所必需的一切准备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哨兵在通向营地附近的道口上进入了哨拉。列尼警卫着营区南部,他机警地监视着丛林,沉默着。一种无名的愤怒使他感到窒息,他不愿意看贝蒂容,他恨不得把他干掉。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过去了。但既没有和平,也没有战争的迹象。 中午时分,给站岗的人送来了午饭。他们站着吃饭,眼睛却没放松对丛林的监视。德?范带着麦尔尚的委托来到列尼这里,哭丧着脸,站在他身旁。 “马泰尔……” 列尼用望远镜向河那边观察了一遍。 “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答应道。 “您比谁都了解列瓦雷士。您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 “他不会……死吧?” “他若真死了,算他有福气!” 德?范往后倒退一步,嘶哑地喊了一声: “若是他……不!这不可能!他们是不会的……他们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也许您认为他们会同我们客客气气的吗?” “马泰尔……我和贝蒂容在同一个学校念过书。若是出了事……他会自杀的……我了解他……” 列尼转过身去继续观察那条河面。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容易摆脱的。给您望远镜,注意监视那条发亮的河流,我去去就来。” 他把望远镜交给德?范,向最近一个哨兵走去。见那个土人把马枪往旁边一搁,跪在那里正划着十字祈祷呢。 “站起来!拿起枪!下岗以后再祈祷吧!” “先生,”那个哨兵急忙拿起枪,哭诉起来,“难道这些残忍的畜牲真要把我们都干掉吗?” “若是你再不记住你是在站岗的话,就是他们不把你杀死,我也要把你干掉!” “是,先生,”哨兵嘶哑地说了一句,吓得不敢再吱声了。列尼回到德?范身边,拿过望远镜。 午后,时间和上午一样过得很慢,令人窒息,每分钟都象每个小时那样长。在那纹丝不动的酷暑炎热里,人们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丛林,紧张地倾听一切动静,等待着。列尼巡视了各个哨位。他谨慎地、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有条不紊,泰然自若,象一台开动起来的机器,只要没损坏就一直在工作。 在太阳落山前不久,从麦尔尚所在的营地北边,突然传来一阵激动的呼喊声。列尼迅速向自己人望去,马上抓起了手枪。顷刻间,他们看到跳过岩石向他们飞奔而来的洛尔蒂,他搂住贝蒂容的脖子。 “一切都顺利……他回来了……他和他们讲和了。” 当他们跑进帐篷时,看到有个满脸涂抹着油彩的圈圈和杠杠,头上晃动着火红王冠的神奇人物,刚刚挣脱杜普雷的怀抱,又被其他人热情地簇拥起来,最后一个来到列瓦雷士身边的是贝蒂容。他深感内疚地道着歉。列瓦雷士笑起来,让他亲了亲自己那涂满油彩的双腮。随后他环视着周围,目光缓慢地扫过一张张愉快的笑脸。 “马泰尔先生到哪去了?” 列尼悄悄地躲开了。他坐在紧靠河边突起的岩石上,脑袋俯在膝盖上大哭起来。 哭完了,他背靠着岩石,一心想弄清自己到底怎么了,心境为何如此复杂,而又这样令人无法理解。 半年来,这个马戏班跑龙套的小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灵。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也是荒诞的,但它毕竟是事实。今天他内心所忍受的痛苦,无疑是对这件事的确认。他在生活里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悲伤,如今使他困惑不解的,倒是他自己怎样忍受了这一切,他既没有自杀,也没有去伤害别人。纵然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那折磨人的死神正威胁着他和他的同伴;纵然他想过玛格丽特,想过她希望的破灭,想过她的痛苦和她那无法慰藉的孤独的生活,但,使他最担心、最忧虑的却是只身闯进野蛮人中的列瓦雷士。 事与愿违,纵然他内心充满着火热的激情和不知疲倦的向往,但他却把自己的爱慕之心无法挽回地给了那个流浪汉-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个人的行为十分古怪,而且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难道他只是考虑个人的得失吗?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说明他绝不是为了个人。 当列尼走进帐篷时,大家已经吃晚饭了。列瓦雷士坐在杜普雷的身旁,和兴高采烈的同桌就餐的人们说着俏皮话。他摘掉了那令人恐惧的头冠,使惊惶失措的脚夫们心神安定下来。他本想洗掉脸上涂抹的油彩,可是由于没洗净,有些地方还留下了一些难看的痕迹和只擦去一半的怪异的图案。列瓦雷士的头发里还插着一支鲜红的(妥鸟)(空鸟)的羽翎。他的神态非常不自然,偶尔开个开玩笑也是平淡乏味的,而且说起话来那样口吃,使人很难弄清他说些什么。晚饭后,大家请他详细谈谈历险的情况。他开始很有风趣地描述他怎样出现在那些狂怒的野人中间,刚说了一半,他突然沉默了-脸色阴沉,目光呆滞。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请……请原谅。谁能提示我一下,方才我说到哪里啦?” 麦尔尚站起身来,摇了摇他的肩膀。 “至于说到哪儿嘛,我们明天再告诉您吧。现在咱们该‘再见’啦!” 列瓦雷士表示歉意。列尼陪他一道走出来,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列瓦雷士已经精疲力尽了。当那股激动情绪过去以后,大家都感到这一天-紧张而漫长的一天,把他们折磨到何种程度,个个都躺下睡觉 。列尼睡得很香,但被恶梦折磨得时常醒来,他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去,叫醒那些在哨位上打瞌睡的疲倦的哨兵。黎明时分,他刚回到帐篷,发觉列瓦雷士欠起身来。列尼轻轻地喊了他一声,而没有得到回答-他又睡下去了。 第二天早晨,杜普雷当着全体探险队员的面,撕毁了雇用列瓦雷士为临时翻译的合同。同时又草拟了一份确定列瓦雷士与其他队员平等地位的合同,证人是列尼和麦尔尚。 “目前,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您的尊敬,列瓦雷士先生。”杜普雷说,“但我敢向您保证,当我们返回巴黎-若不是有了您,我们就再也见不到的那座城市了,我要尽力使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对您欠下了还不清的债。若是您有意同我们一道去欧洲,那么巴黎和整个伟大的法兰西民族都将会友好地欢迎您-冒着生命危险拯救法国公民的外国人。” “上帝啊!”施切格尔向麦尔尚嘀咕了一句,“这比乡村小学发奖状还糟。下边又该整那两个‘淘气包’了。” 果然如此,杜普雷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申斥起洛尔蒂和贝蒂容。列尼不耐烦地等他一直讲完。经过昨天那件事,这种庄严的滑稽戏已经令人难以忍受。就在这时,他发现站在杜普雷身后的列瓦雷士向贝蒂容递了一个眼色,仿佛在说:“您别往心里去,这个老头就靠教训人过日子。” 当杜普雷终于讲完后,立刻就传出了今天的英雄那低回的轻快声音-使大家感到,象一股悦耳的潺潺流水声取代了劈干木材似的那种单调的破裂声。 “队长,您关于我的这番讲话,实在是过奖了。其实,我主要考虑的还是救自己的性命。至于那两位先生所造成的不大的疏忽,我相信,您,作为曾在伟大军队中服役过的人,是一定会原谅他们对危险的有些过份轻视。本来嘛,众所周知,在法国,勇敢并不是美……美德,而是民族的灾难。” 列尼紧咬牙关。气愤地想:“如果你不珍惜自己,那么至少也该珍惜那些爱你的人。这算什么样的折磨:站在一起眼看着你当面玩弄老头子稚气的虚荣心,而暗地里又讥笑他!” 列尼看了麦尔尚一眼。谢天谢地!他看出了麦尔尚也很反感。 杜普雷微微一笑。 “服从命令,是伟大军队的首要传统。既然这两位先生已坚决向我保证,今后决不再犯类似的错误,那我们可以既往不咎,除了贪生怕死之外,人类的一切弱点都是可以原谅的。” 他以威严而蔑视的目光看了一眼搭拉着脑袋的吉奥梅。 吃晚饭时,杜普雷下令打开几瓶准备节日用的香槟酒,他站起来又发表了一篇冗长的演说。结束时,他举杯为我们亲爱的“勇敢伙伴”干杯。麦尔尚也举起了酒杯,但酒味使他的脸色顿时发白,酒杯没有挨唇就放下了。他那周期性的忧郁症又发作了。他同列瓦雷士那火热的激情相比,更显得格外阴沉忧郁。 “医生!”洛尔蒂抬高嗓门喊道,“难道您真的不愿为希瓦罗部族和他们征服者的健康干杯!” 列尼用胳膊肘碰翻了施切格尔膝盖上的木饭碗。 “我太难为情了。”他喊了一声,霍地站起来,“医生,请您把那个勺递给我!对不起,施切格尔。” 他回过头,吃惊地看到列瓦雷士并没有想来帮他一把。麦尔尚用责备的目光朝列尼看了一眼,拿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随即向洛尔蒂递过杯去,叫他再给斟满。列尼慢慢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三天来,他象是连续做着恶梦-而现在还是在恶梦之中……今天,当出现那无法挽回的一切的时候,他仍一心希望列瓦雷士停止他整天未停的笑声。他的笑声是那样的刺耳、单调,到晚上几乎成了尖叫。列瓦雷士非常兴奋,他的脸显得容光焕发,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吃,连一口酒也没有喝。 当麦尔尚第四次往自己酒杯里斟酒的时候,杜普雷终于察觉到所发生的事情,他把酒瓶悄悄地挪得远一点。列尼看到吉奥梅立刻又往那个地方放了另一瓶酒。 “谁也不想在月光下欣赏欣赏河流的美色吗?”列尼站起身来问了一声。 “我们还没有听到您的冒险故事呢,列瓦雷士先生,”施切格尔说,“请您给我们详细地讲讲吧!” 列尼在门边停下了脚步。列瓦雷士开始讲起来。他象个职业演员似的,讲得很自然,随便变换着角色的身份,迅速改变着腔调和脸部表情。他按顺序滑稽地表演着所有人的脸谱:先是他自己,然后扮演魔法师;按着又演歇斯底里发作的姑娘;再演惶恐不安的亲属。如果在他扮演的风格中恶作剧再少一点,那这场滑稽剧将获得更圆满的成功。 “我到那里去的时候,为了表示热爱和平,双手是保持这个姿势的。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围着一座农舍来回转,吹着笛子,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咒语。这时,屋里有个姑娘正在揪着头发,口吐白沫,嘴里不停地大……大声喊叫:‘神-鹰-啊’!‘神-鹰-啊’!我怎样才能使他们信服我比魔法师更善于驱……驱赶妖魔呢?起初,那个巫师想把我震住,折服于他。当……当然喽,这个倒霉的家伙是不喜欢别人来抢他生意的。可不是!试想:就是在巴黎圣母院有胆略、识门径之徒,还要请大主教指导如何作弥撒,何况这些野人啦,都是些信……信奉宗教的!简直象……象基督教徒。” 最后这几句话,使杜普雷挺恼火。他皱起眉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正在笑逐颜开的贝蒂容,但是贝蒂容兴奋得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我做了一个布法求神的手势,请胡鲁巴里大仙招魂。我一连说出四个人物-四个姐妹,结果都无济于事。于是,我求救于最后一招,施展腹语的本事。我说要请古鲁庇拉大仙把那只恶鸟的魂带走,交给依普皮阿拉水仙。” “交给谁?” “这是几个森……森林中的妖魔。古鲁庇拉装扮成人,把人诱入泥潭便消失了。后来又交给号称‘水中之仙’的依普皮阿拉。他住在沼泽和河水之中。您原想逃出她的魔掌,但事实上却总……总向她那里跑,因为她的脚跟是倒着长的……” “哪有这样的逻辑!”麦尔尚不管谈什么,他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她的脚跟倒着长,那您为什么非朝她跑不可呢?” “噢,这恐怕就叫做信仰的神秘吧。我不是对您们说过吗,他们是笃们宗教的,不管怎么样,归根到底他们都要陷入她的魔掌之中,甚至把他们葬送掉。所以说,我一开始就强迫这只鸟的精灵进入茅屋,并大声啼叫。就用这一招。” 列瓦雷士用双手捂住脸。直向在座者的头顶上呼出一种尖利而拖长的叫声。这声音与其说象是哭,倒不如说象是笑:“神-鹰-啊!”“神-鹰-啊!” “以后,我念了一小段咒语,请古鲁庇拉大仙降临,同时吩咐他们闭上眼睛。” 列瓦雷士又用双手捂住了脸。这时,从远方传来一阵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开始很轻,越来越大,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吼声,似乎就在这帐篷周围中断。后来又响起了“神鹰”的叫声,声音却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远方。列瓦雷士抬起他那张笑脸。 “这下子可使他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那巫师惊讶得真是呆若木鸡。对他来说,灵魂不会有那么大的响动。连那个姑娘都忘了应该哭闹。于是我就从她嘴里取出了那个火热的精灵……。” “您究竟是怎么搞的?” “这就是一般的魔术-仅靠从衣袖里抽出的一块麻布搞的。后来,我给那姑娘一丸鸦片,并嘱咐她睡一觉,醒来就百病皆除。这就是全部经过。” 在听众兴高采烈的笑声和掌声里,传出了吉奥梅的声音。从昨天以来,他就失去了自己的一般的听众。他只要一开腔,别人都冷淡地转过身去。吉奥梅知道麦尔尚和队长早已决定叫他留在马拉尼温第一传教团。 “太成功了!”吉奥梅说,“您是一位口技家兼魔术师。您可从来没想到,这一手在密林深处的这里会派上用场吧。这一套本领您究竟是在哪儿学会的?” 列尼哆嗦了一下。难道说哈塞总算找到了一个听众?莫非这个蚯蚓知道真相而沉默了这几个月?不可能!他当然只是想挖苦人,随便乱说罢了。 列瓦雷士脸上的肌肉一处都没有抖动。 “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戏迷。” “我觉得,您一生下来就有搞这个……的天资,该怎么说呢,……” 列瓦雷士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向后退了一步。 “是变魔术的天资吗?那是毫无疑问的。我本来完全可以成了一名很……很不错的丑角,或者可能成为一种新式宗教的奠基人。特别是今……今天,我治……治好了病人,赶……赶走了魔鬼。虽说是起死回生比较难,不过对这套本领他们也并不那么喜欢。” 列尼悄悄地溜出了帐篷,沿着洒满月光的多石的小广场走去。他从来不曾相信,一句笑话会使人感到如此痛苦。在痛苦的时刻,他不止一次地责备过列瓦雷士,想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要太敏感。怀疑自己最亲爱的人,必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是痛苦的,然而更使你感到格外痛苦的,还是由于他的不懂人情而使你感到厌恶。 仿佛是一个跑了很久的人发出的深沉的呼吸声打破了寂静。他看到在岩石上坐着一个人,两手交叉托着低垂的头。 “那是谁呀?”列尼边问边向前走去。 “没……没什么,让我呆一会儿……” 凭声音很难判断是谁,但是那个人警告似地抬起了那只带着伤疤的左手。 “列瓦雷士!您怎么啦?您感到不舒服吗?” 在他面前又出现了那副在基多见过的可怕面孔。 “是不舒服。别告诉别人,我找个借口出来了,再……再也坚持不住了。” “您应该躺下休息。” “我知道,请帮帮我的忙。” 他扶着列尼的手站起身来。 “您能走吗?我把您背回去吧。” “谢谢,让我自己来。” 他在列尼的搀扶下缓慢地向前移动了几步,每走一步都艰难地喘着粗气,然后停下脚步,用手捂住眼睛。 “您别太固执了!”列尼叫喊起来,“快搂住我的脖子。” 列尼弯下腰,感到列瓦雷士瘫软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上。列尼背起他,送进杜普雷的帐篷,安放在吊床上,然后派菲利浦去找麦尔尚。 列瓦雷士睁开眼睛。 “马泰尔先生……您在干什么呢?” “给您脱鞋呢。别动弹,躺好。” “好,不过……您怎么把我弄到队长的帐篷里来了……” “您什么时候感到不舒服的?”列尼一边给他脱另一只鞋一另问道。 “今天早晨……不,还在昨天夜里就感到不好受。我想疼一阵就能挺过去了,没想到这回逃不过去了。” “因此您才整天给我们开心取乐,是不是?” “大概是吧。谁若是一度当过马戏班的小丑,谁就得一直保留这个名声。我感到,我这一辈子都要靠卖艺为生了。不过,我的表演并不怎么样,是不是?现在病倒太不应该了!这样惊扰大家,我实在过意不去。但我得躺一会儿了。” “先生!”菲利浦脑袋探进帐篷喊了一声,“医生刚和洛尔蒂先生外出了,还要去找吗?” “请去找吧!” 列瓦雷士反对去找: “何必这样急呢?您不必这么担心……” “您若是我的话,眼看一个人失去知觉该怎么办呢?” “这是剧烈疼痛引起的。再说,这又不止一次啦,由于我要自己走……” “过去您也出现过这种现象吗?” “当然啦!近四年来就发作过六、七次。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局部炎症,不过他可能诊断得不对。因为他一喝起酒来就迷迷糊糊的。不管怎么说吧,这种病疼得挺厉害。这大概是由内伤引起的。据……据说只要不并发腹……腹膜炎的话,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这还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他动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您是怎样治的呢?“ “当发作的时候,我只是挺着,并竭力使自己不失去理智。这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咬紧牙关把几天的疼痛熬过去就没事了,否则谁也支持不住的。它是一阵一阵的,疼得厉害的时候就神志不清。而在阵痛之间,只要躺着不动,调整好呼吸,是完全能挺得住的。” 列尼深思了片刻。 “最好让队长搬到别的帐篷里去,让我留在这儿照料您。” “您?不……不必啦。有菲利浦就可以了。我不希望您留在我这里。” “为什么呢?” “您不了解。这只是刚……刚开头。” “那更该留下啦……” “您对这种病还不清楚,它会使您感到惊讶的。这种病看起来是令人厌恶的,而您对一切怪现象都是憎恶的。” “这一点您可不必担心。当年我经常和病人打交道。我妹妹几乎一生下来就卧床不起。” “真可怜!”列瓦雷士睁大眼睛低声说了一句。 列尼不知自己为什么缘故,讲起了玛格丽特,讲起自己的忧虑和希望,讲起那些他从来对任何人都没有流露过的心事。 “瞧,这就是我到这个探险队来的原因,”他讲完后,停了一会,默默地注视着那晃动的影子。 列瓦雷士的苦笑声打破了沉寂。 “这该多……多象古罗马斗士的一场搏斗,您说对吧?人家都要求你去送死。大……大概上帝十分愿……愿意拿我们的命运取乐-本来嘛,我们的人太多了。” 麦尔尚满脸通红,浑身散发酒气,走进了帐篷。病人和他开了半天玩笑和说些俏皮话后,便转脸向列尼难过地说: “让他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他醉了!” 列尼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麦尔尚弄出帐篷。为使病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走得稍远一点儿才问: “能不能给他点什么药,好喊轻他的疼痛?” 麦尔尚笑了。 “我亲爱的,您的心肠也太软了。我们不能碰到什么小病小灾就给鸦片呀。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炎症。可能是在路上中暑或伤风了-否则他不会那样说俏皮话挖苦人的。 麦尔尚摇摇晃晃地走了。列尼难过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几小时以后,列尼对列瓦雷士的疼痛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就叫醒了麦尔尚。他认为列瓦雷士不能只靠他的自持力硬挺,不吃鸦片是不行的。这时香槟酒的酒劲也消退了一些,麦尔尚阴郁地跟着列尼来了。 “是啊,是严重炎症!”他看到抽搐的病人后立刻说道,“快拿开水和压布来。不过,请您先给我照个亮!” 他俯在吊床上,温柔而清楚地说: “听我说,列瓦雷士,如果您再不能忍耐了,我就给您鸦片,不过,您要是还能挺得住,不用鸦片对您更好。您能挺得住吗?” 列瓦雷士用手捂住脸,点点头。麦尔尚想给他整整衬衣,但突然转过脸去对列尼说: “是您洒的水吗,马泰尔?” “不是,”列尼低声说了一句。 麦尔尚夺过列尼手中的灯,挪开列瓦雷士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之后,急忙去拿鸦片。给病人用过药后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孩子?” 几小时后又重新发作,病情是那么严重。麦尔尚在列尼的协助下,连续两昼夜,用了一切镇静止痛剂,都没能减轻病人的症状。也许使用大剂量鸦片能管用一些,但麦尔尚却千方百计地不用鸦片。 第三天的晚上,麦尔尚对列瓦雷士说: “苦是对其他病人,我早用鸦片了,而不去考虑后果,但是您具有配合我治疗的大无畏精神,所以……” 列瓦雷士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 “照您看,这场戏该什么时候收场?” “是指您的死亡吗?病给耽误得太久啦。” 贝蒂容刚从病人那里出来。他看到病人已经能够开玩笑了,感到格外高兴。来看望病人的人络绎不绝,当列瓦雷士感觉不好和不能说笑的时候,就很难办到不让人们去打扰。而他的顽强,反使人误会他的病情并不严重。使列尼和麦尔尚感到惊异的是,当问起可否叫人进帐篷看望他时,列瓦雷士会立刻装出喜悦的情绪,急忙用湿手巾擦掉额上的汗水,以热情的微笑欢迎客人,开玩笑,说俏皮话。只有他那不断的喘息和那口吃的话语,才使人察觉到他这样做该多么吃力。他笑得格外厉害,笑得也挺自然。唯有麦尔尚和列尼才能猜到在他的笑声里隐藏着什么。 送走贝蒂容以后,麦尔尚想看看炎症发展情况,他请列尼把病人抬起来。列尼虽是一位熟练的护士,可当他一俯下身去,由于地不平一脚蹬空,差点站不住。 “噢!上帝呀!”列瓦雷士脱口而出。这是一声近乎绝望的号叫。 列尼刚从惊惶中镇定下来,又听到了病人沉重的喘息。但列瓦雷士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丝歉意的微笑: “对不起,马泰尔先生,这是意外的喊声,其实我疼得并不那么厉害。再试一次吧!” 这个笑容,列瓦雷士一直保持到检查结束。麦尔尚作了一个暗示,把列尼叫到一旁。 “我们不检查他的时候,”麦尔尚低声说,“他就不必这样勉强克制了。” 踌躇了片刻,列尼低声说: “您是不是设法说服他别再这样装腔作势!就是当着我们的面也不必这样。要知道这样折磨自己更会增加他的痛苦。当然,应该勇敢地忍受疼痛,但任何事情都有个限度。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竭力要使我们相信他并不疼呢,这样做对他只有坏处呀!” 麦尔尚象一头发怒的狗熊似的向他吼叫起来: “您当然无法明白这个道理。问题是需要他来忍受疼痛,而不是您。他怎样感到轻松些,就叫他怎样办吧。呶,若是您打算夜里在他床边值班的话,您现在就该躺下休息啦。” 列尼没有表示反对。就是抛开他和列瓦雷士的那种难于解释的密切关系,他也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感到在这种少有的忍耐精神背后,隐藏着的并非是性格刚毅,也不是高傲和害怕使别人痛苦,而是极端的懦怯心理和使心灵麻木的对人不信任态度,“他为什么这样怕我们呢?”列尼一再反问着自己。“他救了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而自己却隐藏着自己的痛苦,仿佛他的周围都是敌人。莫非认为我们对他会无动于衷吧,这是不可能的!” 当列尼在黄昏时分回来时,麦尔尚在帐篷门口遇见了他。 “我今天夜里也在他床边值班吧,他的情况不好。” “您给他鸦片了吗?” “给了一点,几乎毫无效果-这次发作得十分厉害。症状若是还不减轻,就需要加大剂量。快去吧,他方才还问到您哪。” 列尼一个人走进去了。列瓦雷士抓住了他的手。 “叫麦尔尚去睡吧,他今天不应该在这里,为什么,以后我给你解释。” “他希望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值班,”列尼出来对麦尔尚说,“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哪?” “最主要的是别使他激动。您就一个人留下吧,我相信您。” 列尼记录下该办的事情。 “能不用鸦片就尽量别用,”麦尔尚说,“过一小时若症状仍不消失,一定要叫我;若是出现昏迷,就早点叫我。这是很容易发生的。他即使瞌睡,您也不要离开。我不会马上躺下睡觉的。” 麦尔尚走后,列瓦雷士示意叫列尼过去,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只有俯下身去才能听到。 “您要答应我……不叫他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甚至我自己请求,也不要去叫他来。” “他能帮助您,他会给您鸦片的。” “他可能喝醉,而吉奥梅能……我和您在一起是安全的。” 他克制住自己,说得格外清楚。 “从前,我这样发作时是会说胡话,谁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呢?您愿意叫麦尔尚了解我们的秘密吗?” 列尼想起了蝴蝶和鱼篓的事,有些动摇了。 “随您的便吧,”他终于说道,“我答应不叫他,不过……”他没有说完。 “不……不过什么……” “您应该给我一定的行动自由。一旦我觉得……” “怕我死吗?不必担这个心!您就这样答应我吧!” “好吧。” “既然答应啦,请把您的手伸给我。不必担心,我不会轻易死的。”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突然又重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莫非您不知道想杀死我是容易的?无论是敲碎我的骨头-这个滋味我已经尝过了,还是撕裂我的心房。噢,不可能,我是杀不死的,我将永生!” 过了一会儿,他就开始说起胡话了:时而流利地讲西班牙语;时而又讲意大利语,但主要讲英语,使列尼感到震惊的是他讲得非常纯正,没有一点方言土音。有一次他要水,但当列尼把一杯水递给他的时候,他却愤怒地喊起来:“您不要靠近我,您欺骗了我!”把他推开了。 他一再用不同形式重复这样一句话: “是您把我逼到了这种地步!您!我相信您,可您欺骗了我!” “可能是什么女人吧。”列尼想。列瓦雷士很快又重复起这句话,高声喊道:“神父!神父!神父!”。这几个字他重复说了一夜。这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相互毫无联系的、而又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积压种回忆的片断。有些话语无伦次,声音又很低,只能勉强听到,但有时从难以弄清的自言自语中,象闪电般突然冒出几句清晰的话来: “我知道,一切都破灭了!我滑倒了,我背的袋子该多么沉啊!这都是我在一周里挣来的呀,我快要饿死啦!” 过了一会儿: “艾克斯列宾?要知道这是一次多么令人疲倦的旅行啊。妈妈不喜欢在不熟悉的旅馆里住,若是您认为必须这样,我们可以租别墅,随身把自己的仆人带去,是不是?” 接着他又用平淡的腔调说起来。 “我非常遗憾,神父,圣厄伦娜让我很不顺心。不,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在希腊,而是他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他身上没有半点人性……您不也是这样认为吗?……” 最后这几句话,被一种身陷野兽侵袭吓怕的人发出的绝望的喊声所打断。 “别这样!不要这样!别放狗来咬我!您该看到我是一个跛子。您尽管随便搜查我,我什么也没偷!这件上衣?我告诉您,这是她送给我的呀!……” 有一次,他扳起手指数落起来: “施切格尔是支持我的,洛尔蒂……也一样……蜈蚣帮助了我,这就是两个了。吉奥梅也找来了,三个了,只应该笑,别忘了。对他的笑话应该笑,麦尔尚……啊,但马泰尔,马泰尔!我该怎样对付马泰尔呢?” 随后,唱起一段土人的快活小调: 别再用小眼睛骗我! 别以为我蠢得象驴骡? 再见吧,我的天使, 我早就了解你的心窝。 接着又模仿起年轻的混血女人那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的样子,嘿嘿傻笑: 哎,快离开吧,别再骗我! 难道你以为我会随便忘掉? 接着,他时而用男嗓音,时而又用女高音很快地,低声说些粗鲁的下流话。这无疑是马戏班里节目的片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了马戏班。马戏班、病痛和欺骗他的人-他不管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些内容。 “为什么海姆这样生气呢?因为我失去了理智?要知道这并不是我故意的呀!” 一分钟后,他又叫喊起来: “神父,您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莫非您认为我会揭穿您?您怎么能这样欺骗我呢?怎么能呢?” 列瓦雷士就这样长时间自言自语地说着那些难以分辨清楚而又互不相干的话,后来突然转到一句惊惶的低语: “等等!稍等一等!……又开始了。是的,我告诉你,以后一定告诉你……但我现在不能……烧得多红的刀子啊……” 有时爆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你的名誉不会受到损伤!我对谁也不会说,他们也会守口如瓶的,既然他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自杀了。在一个受尊敬的英国家庭里,发生这样难堪的事情,难道能够容忍!不必担心,您与我已经断绝关系-我僵死了,给予我的只是咒骂,而您可以成为天堂里的圣人。对上帝来说,本来都无所误用。他从来都是以别人的痛苦为代价来拯救世界的。” 后来话题又回到了马戏班。 “在那个胖黑人呆的墙角那里,您看到什么没有?还是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这个人上次就打了那堆东西的主意!在海姆熄灯的时候。算了吧,既然需要,就算需要吧,再给我一分钟吧……若是您能知道我该多么痛苦……好吧,好吧,我就走……” 接着又唱起了小调。突然,一个极其凄惨的喊声中断了这淫猥的小调。 “噢,您快杀死我吧,神父!快杀死我吧!我再不能忍受了!……耶稣,你也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呀。” 列瓦雷士手一抡,打在自己的嘴唇上。 “真蠢哪!诉苦有什么用?本来对他和对耶稣一样都是无所误用的。没有人可以祈祷,你知道吗!要想死-那就自杀吧。谁也不会替你去死的……” 凌晨,那不清楚的喃喃自语代替了呓语。后来病人就沉默了。天亮时,麦尔尚来了。一看到病人的病情如此严重,他就质问列尼: 您就这样履行自己的职责吗?您为什么不去叫我呢? 列尼站在一边默默不语。 “您睡着了吧?”麦尔尚气愤得失掉常态,抱怨地说:“就这样呆了一整夜吗?” 列尼仍旧看着别处。突如其来的沉静使他抬起眼睛:麦尔尚正凝视着他。他的脸色变得死一样的苍白。当医生最后弯腰俯看处在半昏迷状态的病人时,列尼一句话没说,就走出发帐篷。 “一个可怜的人!”他喃喃自语地说,“一个可怜的人!”他什么都明白了。 白天,炎症消退了,因此就没有重复那些呓语。夜里,麦尔尚留下值班,列尼回去睡觉了。 纵然十分疲劳,列尼仍是长时间不能入睡。他揭开了半年来一直折磨他的那些谜底。如今他又为不由自主地闯入别人的心灵而感到苦恼。想起那些从前使他无法判断出真实情况的、毫无根据和缺乏同情心的猜疑,使他感到发抖。 这一切都是那样简单又是那样可怕。一个被母亲溺爱的独生子,贪婪地读书,很聪明,但过于单纯,没有应付生活的能力。由于轻信、被欺骗而造成了一场悲剧。轻率地纵身一跳,便沉沦于世上难以避免的痛苦和绝望的狂澜之中。这一切是如此的简单,而列尼以前并不理解。列瓦雷士曾想行凶、诈骗和想干在刑典上可见的、几乎全部的犯罪行为,就是忘掉了一点-一个人还能和向他疯狂扑来的不幸命运进行不间断的搏斗。列尼处处猜疑,和玛格丽特的所作所为一样是荒唐的。 麦尔尚却不象列尼所作的那样,他从来都不放弃这个孤独的绝望的流浪者。 “使用冷敷方法吗?”他想起了自己的话。甚至那时他曾痛苦地看到那双惊恐的眼睛瞳仁在扩大。就是因为他想要活命而说了些谎话,就是因为他不会……“上帝呀,我是多么愚蠢的人,是一个多么自负的伪君子啊!” 快到早晨的时候,列瓦雷士已不觉得疼痛,并能正常呼吸了。几天来他一直在昏昏沉沉中,而列尼就坐在他跟前,画着他的地图。有一天晚上,麦尔尚经过长时间的仔细检查之后,宣布一切炎症都已全部消失了。 “我要提醒您,您可知道,您的生命非常危险,真是千钧一发啊!”他补充了一句。 “谁的生命?我……我的生命?我,应该是象猫一样长寿的,我已经摆脱了无数次的灾难。真有意思,一个人究竟要遭受多少不幸啊!” “很多呀,”麦尔尚忧郁地回答说,“而且有各种各样的。但是在您这样的年龄遭遇这么惨,这真是很大的不幸。”麦尔尚转过身去,见列尼正俯身在地图上计算着海里,他继续说道:“如果今后再发生这类事情,您尽量不必装成‘超人’,这只能伤害您的身体,我说这话完全是严肃的,千万别当成儿戏,我简直是在警告您。不用说,您的确有惊人的毅力,但我倒认为您应象普通人那样,该呻吟就呻吟,该抱怨就抱怨更好些,而您呢,却把自己的神经绷紧到极极限程度,却不愿学会顺从。” “学会顺从?为此得有多少天资啊!” “是啊!”麦尔尚阴沉地回答,“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我们感到痛苦时就喊叫;若是被人出卖了,我们就各奔前程,甚至连猫和老鼠也会这么干的。魏依温老头并不傻。但是您,我的孩子,令人担忧的倒是您格外刚强的个性和对人不够仁慈。您是个奇怪的人。象您这样的人我真还少见,恐怕今后也不会再碰到。但即使您脱胎换骨变成和其他人一样,您再不注意这一点,恐怕也是危险的。您瞧,我好象还能宣读那些冗长的布道词似的。可怜的队长早就等着我去玩别吉克牌呢!热带地区可真把上年纪的男人折磨苦了。呶,再见吧,我的孩子们。” 列瓦雷士目送着医生的背影,吃惊地皱了皱眉头。 “我什么都不明白,”他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麦尔尚竟会因炎热而精神不振。奇怪,他可能碰到什么伤心的事啦?” “可能。”列尼简单地回答了一声,眼睛一直没离开图,“近来,我们营地发生了不少风波……有二十五起半吧……” 他们俩都沉默了。麦尔尚的话充满着如此紧张的气氛,以至在他走后很难接着说话。而这种沉默更加深了感情阴郁的气氛。 “您怎么看呢,居住在河上游的土人也可怕吗?”列尼一边在图上作标记一边问了一声:“是个好斗的民族?” “我想不一定。只要我们不触犯他们。但是应该保持警惕呀!” “洛尔蒂已经吸取了教训。但也难保不再发生什么问题。比如,他们一旦出现流行病,那巫师不又要赖我们吗?” “那就糟透啦。” “您认为您能否还使他们平息下来呢?” “那就说不定啦。再说,事先也难于预料呀。我本来也没想到能平息这件神鹰的风波呢。”列尼手中的笔尖在纸上乱涂了一阵,然后停住了。 “您是否想说,您到野人那里去的时候,心里也并没有成功的把握?” “是的,我当时确实没的把握,甚至连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 “您到他们那里去的时候,没想到会发生什么意外吗?” “呶,我……我尽量不去想那些。至于……他们会对我怎么样……也就是说最后的结局会怎么样,万一我遭到了比上星期二还坏的处境,那……那也就是完……完结得更早一点而已。” 列尼用嘴咬着笔杆头。 “我明白,那么当时又是什么东西使您得救了呢?是不是因为您毫无恐惧而且使他们也看到了这一点呢?” “可惜,我也有点害……害怕了。” “就是说,他们认为您并不害怕,是不是?” “有一点。但是,我主要的是使他们自己感到害怕。” “他们感到害怕了吗?” “没有。他们丝毫没有害怕,但是却产生了恐惧心理。即使这样也很好。” “是否也可以说不好哪?” “不,不能这么说!想到了恐惧-这比死掉强。而真正恐惧那就比死还坏。” “那就是说,您认为所谓无畏就是您深信自己可以不用害怕,而实际上不等于不存在恐惧?” “可能。我们首先应该很好地弄清楚这个概念-您所说的无畏是指什么呢?” “您应该更了解。” “但我并不了解。假如这只是指思想上不存在的恐惧,那并不妨碍我们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 “这对我来说太奥妙啦。” “真是这样吗?您要知道在当马戏班小丑之前,我研究过哲学。这是复杂的,不是这样吗?现在让我举个例子吧!麦尔尚认为我上星期二的表现是勇敢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安静地躺着,没有一声抱怨。可假如他也疼得那么厉害,甚至痉挛,他不也会安静地躺着吗。当高烧在熬煎着你,那你还谈到什么抱怨呢?在这种情况下,倒是有两种选择:或是象挨刀的猪那样刺耳的尖叫,或是完全安静地躺在那里。在第二种情况下,却可赢得勇敢者的美名。” 列尼向他转过身去。 “您知道吗,列瓦雷士,我想问您一件事。关于我妹妹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您。若是您处在那种处境,您认为怎么办好些:是终身卧床不起呢,还是到处求医,七折腾八折腾,最后有可能医好呢?我强调的只是‘有可能’这个词。” 列尼只顾全神贯注地谈他自己的问题,并没有注意到对话者脸部的表情,他急促地继续说: “现在我内心中充满着疑虑。玛格丽特一直相信自己的力量,直到上星期我也是相信的。应该说,星期二那一夜,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从前,我从未见过这类情况。我怎能忍心使她受那样的罪呢,天知道!她还那样年轻呢。” 列瓦雷士终于开了口,他慢吞吞地带着一种紧张的心情: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问题是痛苦在折磨我们意识中的‘我’,从两个相辅相成的对立方面:其中一方面是理智能够理解的某种现象的真实性,而另一方面凭感觉认为这种真实性是虚假的。如果再过一个月,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那我就会回答您:‘选择任何一种可能都可以!’若是星期二我还有气力回答您问题的话,我就会说,为了彻底治好病,不管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也要尝试。现在我完全可以对我的话负责任,要知道,我对那些话本不该负责任。” “我不该向您提这个问题。”列尼不好意思地说。 “不,为什么不该呢?这都是些感情上的错觉。我觉得,我无法熬过象星期二那样的第二个夜晚了。但我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四年前,当这个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象星期二那样,一连几个星期都是那样。然而,您瞧,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或去寻短见。当然,我一直有那种想法,但并没有那样做。” 接着他又口吃地急促地补充说: “我……我们移居他国的侨民,看……看来都是挺有生命力的。” “呶,那您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列尼情不自禁地说,“您为什么总不对我说真话呢?我本来从不向您提任何事情!……”他沉默了,对自己说的话有些后悔。 “就是说,就……就是说,我说过胡话啦?” “是的,要告诉您-说了些什么吗?” “若是您不难为情的话……。不!噢,不必说啦!别说了,不需要!” 列瓦雷士浑身颤栗起来,双手捂住眼睛。然后抬起头安静地说: “马泰尔先生,对于您所了解的或猜测到的一切,不管什么我都不能向您作任何解释。如果有可能,请您忘掉这一切吧!如果您不愿意的话,那么关于我就随您便想吧,不过希望您永远不要向我询问任何问题。不管怎么样,那只是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这副生活的重担应该由我一个人承担。” “我只知道一点:我是爱您的!”列尼回答得很简单。 “爱-这是一个有分量的词儿呀。” “我知道。” “虽然我对您说了谎话,而您不仅热爱我,并且还信赖我,是吗?” “这没有什么,您为了保守秘密才说谎的。可您却不知道,我为此是感到多么痛心啊。” “我不知道。不过以后我再不对您说谎了。” 他俩都沉默了,但列尼并没有回到他的图桌旁。当菲利浦来喊他吃晚饭的时候,他正陷入深思中。列尼哆嗦了一下,立刻把菲利浦打发回去,说等麦尔尚来换他。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菲利浦在我身边就可以啦。我恳求您,马泰尔先生,快去吃晚饭吧!” “您管我叫列尼吧!” 列瓦雷士兴奋得容光焕发了。 “如果您愿意,我就这样叫。那么您将来怎样称呼我呢?叫范里斯吗?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和列瓦雷士一样。这些名字我都是从基多招牌上取的。一个人总该有个名字吧。” 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 “自从我来到南美洲以后,我多半用的是绰号。在这方面,混血儿真……真会出点子。” “我看范里斯这个名字蛮好。好吧,我去把菲利浦叫来。祝您晚安,我的朋友。” 第七章 麦尔尚和队长玩别吉克牌,整整玩了两个小时。他赢了五法郎十四个苏。他把赢得的钱数都认真地记在小帐本里。 “你总是那样漫不经心的,阿尔曼,”医生提了一句,“上次你输了三个法郎,就是因为这个毛病。祝你晚安!我到营地转转就回去睡觉了。” 麦尔尚一个又一个地绕遍了每堆放哨的篝火,然后不慌不忙地沿着小河向下游走去。后来,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周围矗立的岩石陡壁都披满了月光。他呆呆地凝视着河水。 急什么!甚至是现在,当把带枪套的手枪放在膝盖上的时候,兜里还揣着为队长写的简要记事。多年来的分析、考察,使他养成了冷静布沉着地考虑问题的习惯,仿佛是给就医的病人选择恰当的治疗方案。 自杀嘛,倒是摆脱绝境的最明智的办法。 早在一周前,他曾下过决心摆脱酒的引诱,最起码也要竭力做到只使自个儿受酒的毒害。假如一个病人,由于害怕说出内心的秘密,不顾异常的病痛,而拒绝求医的话,那只好等死了。 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内心斗争。他对动物进行过活体解剖,取得了一些经验,也获得了荣誉,但那是残忍的。而他对付自己嗜好的办法也是残忍的。他企图用繁重的工作,过度劳累的办法,来抑制自己酗酒的嗜好。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的夜晚,把一瓶白兰地放在枕边,而在杯子边上涂上酸类的的东西,但也是徒劳无益。直到老年-一个胡言乱语的酒鬼的老年,就这样悄悄地来到了。 他就这样越来越走下坡路了。是啊!最好的结局就是向脑袋打一颗子弹。 那么,探险队又该怎么办呢?这些年纪轻轻的孩子们没有医生,怎能越过这些泥泞不堪的沼泽地呢?他们这些人,除了阿尔曼外,谁也不熟悉赤道回归线哪。阿尔曼经常闹病,而且头脑又不那么清醒。马泰尔并不蠢,但他没有经验,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洛尔蒂和吉奥梅的。而列瓦雷士,目前又死活难测,他就是摆脱了死亡,也离不开医生-即使是他不想信赖医生也不行。这一点是清清楚楚的,不该抛弃这些孩子们。想自杀,什么时候都不晚。 不,不该迟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过三年,这些孩子们没有他才能过得去,可到那个时候也就晚了。对一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来说,将没有自杀的勇气了,甚至他将认为没有自杀的必要了。他心中将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喝酒。 “不管怎么样,决不该临阵脱逃!再忍耐一下吧!”麦尔尚放下手枪,伸开了仿佛冻结了的四肢。现在,他的头脑总算还能很好地听使唤,清醒地展望了自己的将来。遗憾的是,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却又丝毫不能加快这个死亡的速度。病情发展得很缓慢,他能背诵出所有病状。事先就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这对一个神经病学家来说,这种处境比什么都糟糕。好象通过一面放大镜,照出引你走向无底深渊的每个阶梯。什么时候到你的终点,你是知道的,也知道通过什么步骤,将是什么下场。 你已经堕落到什么程度了,还将继续堕落到什么地步呢?是不是快到了万事皆休的状态呢?他从他的职业观点上,走马观花地回顾了他的全部病史。 年龄-五十四岁;职业-是称心如意的,但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只好忍受折磨人的炎热的赤道气候;双亲方面的遗传都是很好的。本人未患过任何疾病,健康状况良好,但是过分疲劳的时候,肝部稍有隐疼。一生都是勤奋工作的。有几次以酒精、麻醉剂进行试验。不,他的病可能就是酒精试验引起的。这几次试验究竟造成多大的后果呢? 四十四岁以前的生活是有节制的、有规律的,后来心灵上蒙受了沉重的创伤。无度狂饮了九个礼拜;后来到了国外,离开法国时,曾不断提醒自己,要把酒瘾留在那里-留在彼岸,结果克制了十四个月;及至看到天竺葵的花坛,又旧病复发,只得采取最严厉的措施;重新到国外去,几乎六年过得都很好;后来,在发生新的创伤后,危险的旧病又复发了-酗酒六个礼拜;第三次出国时,自我克制已不起作用,严厉措施也无济于事;时时想起雏菊;喝酒的欲念不断产生。十三个月来,两次犯忌,一次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出现新症状-时常想酒-这是不断加剧的慢性酒精中毒的最初症状。除此之外,还伴有经常性和恐惧…… 这一切仿佛在头上猛然一击,使他思想的火花四处飞溅。 “这哪里是什么酒精中毒!这是恐惧。一切不过是没有来由的恐惧。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紧紧靠着岩石,好象怕它摇晃似的;月亮在天上飞舞起来。不!这只是神经错乱!他闭目养神,直到胸中象锤子一样敲击的感觉停止后,才继续分析他的病情。 当他的自持力停止起作用和他不再去分析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这种恐惧才控制了他。总之,在整整十三个月当中,恐惧只迫使他喝醉了两次。难道这就是那种不可救药的恶习,而他对这种恶习的斗争竟如此悲观失望吗? “你并没有这种恶习呀!”他喊了一声,接着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产生了回音。 “你呀,简直是头蠢驴,你没能作出正确的诊断!你是被自己臆造的幻影吓坏了!被空虚吓坏了!” 他弯下腰去,捡起手枪,小心翼翼地降下扳机,并把它插在腰间。和酗酒诀别了,他再不惧怕这个东西啦。简直愚蠢到可笑程度!于是,麦尔尚添满烟斗,苦笑了一下。真是出尽了洋相-他还是一个著名的神经病学家呢! “可这毕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错误。为什么当初我就没有想到这点呢?”他喃喃自语着返回了营地。 探险队按规定时间返回欧洲时,却失掉了两个队员。在热带的沼泽地里,赤痢夺走了施切格尔的生命,而德?范在一次和土人的格斗中被打死。那是在探险队员深入乌卡雅尔河河谷时发生的。吉奥梅当时已经不和他们在一起了,根据大家的意见把他留在亚马逊河传教团里了,当他们返回欧洲时,他才回到探险队来。 三年多来,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的战斗生活,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杜普雷变成了龙钟老人。他勇敢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只有一个夙愿:回到法国后能安然地度过自己的晚年。他那妄自尊大的派头,并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就京戏得谦虚了。这使他在暮年时更受人尊重。这正是他一贯追求的。最后两年,实际上是麦尔尚主持了探险队的工作,列尼和范里斯是他的助手。他们三个人尽量维护了杜普雷的自尊心,坚持了原订的计划,很有礼貌地提出了各种“建议”,老人颇有心机,他并没有忽视这些建议。 这些年来,麦尔尚治好了不少病人。他自己也永远摆脱了那可怕的魔鬼-由于他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最后终于使他在生理上失去了对酒精的需要。他也老了,但如今他已经摆脱了疾病的折磨,并毫无顾及地返回了巴黎。 贝蒂容也稳重了,再也没有干那种为显示自己的勇敢,而拿生命去作无谓冒险的蠢事。在这方面,谁也不会有什么怀疑。只有洛尔蒂这个人毫无所获。那“神鹰事件”引起的震动,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段插曲只给他留下一段激动人心的惊险的回忆,在那个事件中,他和翻译一样,都起到了显著的作用。无论是危险,还是大家一致的谴责,都未能使洛尔蒂去掉自负心理-每次受挫后,那种自以为是的情绪,照样又回到他的身上。 晒得油黑和长满胡须的列尼,坐在甲板上,翻阅着玛格丽特的信。这些信件他都是在马德拉河上收到的。信中有一些新消息:玛尔塔老婆婆已经去世了;昂热莉克姨母一冬都在患病;安利终于结婚了;父亲正在从事古埃及文献新译本的翻译工作。若不算玛格丽特自己的消息的话,这就是四年来所发生的全部事情。并发症终于痊愈,她的健康状况明显好转了,她已不象从前那样不能自理了。博尼又给她检查了一次,认为她现在可以进行一次外科大手术了。“在这方面以及其他所有方面我都应该感谢你。别的依然如故。我正在阅读希腊作品,协助父亲译书,就这样打发着你不在的日子。但是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如今我已经能够计算你即将返回所剩下的日子啦!我一直在想,你是否会有很大变化,也许我会意外地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列尼,我假若非常强烈地爱他,在我心中的那个过去的列尼,会不会为此妒忌,啊!不会的!我深信,你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只是外表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你将永远是我的哥哥列尼,而我将永远是你的妹妹罗玛什卡。别的毫无价值。” 信尾还加了一段“附言”:“我亲爱的,我真诚地希望认识你的朋友,应该欢迎他来我们家里作客。” 麦尔尚走到列尼的身边。 “您在忙什么呢,马泰尔?我想找您谈谈。” “我没忙什么,我在这里随便坐坐。范里斯呢?” “我队长那里。我正想找您谈谈他的事。您知道不,我们回到法国后,他将来打算做些什么呢?” “是指一回去就做什么吗?我想他会同大家一起去巴黎的。” “是啊,那当然啦。头两个月,我们大家只是忙于参加各种社会团体召开的会议,应酬四面八方的邀请和回答白痴式的质疑。别想摆脱我们注定的命运-成为当今的知名人士。” 列尼笑了,而他的眼睛却始终是严肃的。 “我宁愿把我那份荣誉让给吉奥梅。我另有打算。也许今年我根本不会去巴黎,而从马赛港直接回家。到勃艮第后可能再去里昂。但是,范里斯想必是跟您们一起走吧。” “那是当然喽!但我想谈的不是这件事。他今后打算怎样生活呢?” “他似乎想当一名新闻记者。” “是啊,那是不错的,若是他能出名的话。否则事情就太糟了。他可再受不得穷了。” “您是想说……” 麦尔尚肯定地点点头。 “住在肮脏的公寓,而营养条件又很差,他肯定会旧病复发的。” “然而,近来他的身体不是相当健康吗,已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啦。你真是创造了奇迹。” “是的,他的状况有明显好转。更令人惊奇的是在探险队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尤其是在这种多变的恶劣气候条件下,他竟能恢复得那样快。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体曾遭受过极度的摧残,再也经受不住新的折磨了。倘若他不想再倒下去,他就应该生活得富裕,可惜,他除掉了薪金之外,别无收入啊!” “不过他现在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积蓄,一开始是足够用的,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给自己找工作”。 麦尔尚吸着烟斗,稍许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钱只够自己开销的…..”他开口说 “您千万别跟范里斯说这些!”列尼高声说道,“否则他永远不会原谅您的” “当然,他是一个难办事的人,若是您能……” “就算我的钱花不完,我也不会贸然把钱给他的。他甚至对最要好的朋友也要保持一段明显的距离,是个性格古怪的人。有时我觉得他好象谁也不需要似的。” 列尼沉默了,眼睛望着水面。 “问题在于我们都是独身,”麦尔尚说,“我们可以在偶然的机会救一个人的性命,或治好一个病人,这几乎就是一个人能为他人所做的一切了。”他突然补充了一句,“我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三个人走在甲板抽烟的时候,麦尔尚对列尼和范里斯说,他收到他银行界朋友的一封信,那个人坚持劝医生将手头的积蓄都投放到一家非常可靠而且油水的企业里去。医生问他的朋友们想不想利用这个机会,列尼拒绝了,他很快就要开支一大笔钱,几乎是全部积蓄;而范里斯干脆地采纳了医生的建议。这甚至使麦尔尚困惑不解-他是不是在耍什么手腕?他想:“马泰尔是量力而行的,而范里斯倒真是个大人物,懂得金钱的价值!” “我并不懂该怎样利用这笔钱,”范里斯兴高采烈地继续说,“当一个股东-一定会产生富有的愉快感觉!若是在巴黎生活,身穿长礼服,和报馆打交道,就应该有股票。” 麦尔尚皱起眉头,看了看范里斯。 “您是不是想过那种令人羡慕的生活,并且获取高官厚禄呢?” “我不……不想……想用那种豪华的生活来给自己找麻烦,到于高官厚禄,对我来说,那更是过分的奢求。我只想找个角落,避开潮湿,安静地生活。” “谁若打算把自己的窝建立在尼亚加拉,那他有的只是难以实现的空想。” 列尼惊恐地看着他们。他已听惯了麦尔尚和范里斯之间的争吵,一般都是心平气和地听他们的讽刺挖苦,有时他并不全懂他们争论些什么。但是这次他却不赞成地摇摇头。 “这不太好了。他想避开潮湿,为什么偏要向人家头上泼冷水呢?” “假如是对您的话,那我就不会泼了,”麦尔尚挡住了他的话头,“可是对范里斯来说,要想避开潮湿,应该穿雨衣。” 范里斯的回答使列尼和麦尔尚都感到恼火: “想投河的人,才用得上雨衣。今后,我的亲爱的邦葛罗斯,我还是修建‘一座自己的花园’。哲学和居内贡小姐都使我感到厌倦了。” “我并不怀疑。”麦尔尚回答,“不过,居内贡小姐您也感到厌烦了?” 范里斯吸着雪茄,它那闪现的点点火光,在黑暗中照出了他那脸上的刀伤。 “‘她是一个洗碗的女人,她的外貌是丑陋的’”他低声说,于是站起来身来,一跛一跛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开了。他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手中雪茄上的小火光时隐时现。 “也许,她的外貌是丑陋的,但是她会抓住不放的,”麦尔尚说。他转过身去,面对列尼固执地说:“如果您是范里斯的朋友,您一定不要把他忘掉。他在危险的道路上,他想象一般人那样生活下去。” “亲爱的医生,”列尼回答,“难道直到现在您们还不明白,如果您和范里斯想叫我了解您们,那您们就不该讲那些超越我理解限度的东西。您们谈些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如果说您是邦葛罗斯,而他是老实人,那谁又是居内贡小姐呢?至于我,那就只好去扮演那个老太婆观众的角色了。” 麦尔尚哈哈大笑起来。 “不,您将扮演那个有德行的再浸礼派的教徒!而人们将把您抛进大海。” 通向马泰尔列里的大道两旁,盛开着芬芳的马约兰花。列尼虽专心地倾听着安利兴致勃勃的讲话,而他的心却跳动得象锤击一样厉害。嗅到玛格丽特所喜爱的花朵的香气,使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甚至一路上碰到农民们用勃艮第方言唠唠叨叨的谈话声,他都感到象音乐一样动听。 列尼抬起头,看看灰褐色的塔式建筑。窗口上隐约看到了玛格丽特那被黑发烘托着的面孔,他弯下身去,采撷了一枝马约兰花。 侯爵委婉地将安利叫到自己身边,有意让列尼一个人上楼到他妹妹那里去。半小时后,在客厅里接到了让他们去玛格丽特房间喝咖啡的愉快邀请。她说,因为“我一分钟也不愿让他离开我。”在楼上,满面笑容和兴奋得面色红润的列尼,把奶油浇在罗金娜拿来的马林果汁上。安利的妻子布朗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简直不敢认她那位长得并不漂亮、平淡无奇的小姑子,玛格丽特的双腮显露出温柔的红晕,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蓬松的黑头发的波浪披在肩上。姑娘在身上还缀了一束鲜花。 “今天,大家都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列尼,快把木樨草给父亲,他喜欢香花异草。哦,不,姨妈,您不要从头发上取下那熏衣香草,它配您的白发非常和谐;罗金娜,你头上也该别一朵金盏花。给雅克一枝,让他也插进扣眼里。现在,安利,你从头给我们讲讲吧。你是在哪里接到他的?是在基隆吧?你是怎样从这副可笑的胡子中认出他的?你呀,列尼,该刮刮脸啦,我不能容忍我的哥哥象个山林里的野人似的。” “我正是森林野人哪,”列尼笑起来,“您们都想象不到我变得多么野蛮。当我们重新见到餐具和餐巾时,除了范里斯以外,几乎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为什么说‘范里斯除外’呢?” “我说不清楚。您们看到他以后就会清楚的。他的血统就有一种优雅的气质。他骑在那匹瘦瘦的巴西骡子上,活象骑一匹纯种的骏马似的。在这方面,他很象父亲。” “‘在这方面’是什么意思?”安利不解地问。 玛格丽特高兴地笑起来: “你瞧,有些人仿佛‘生于豪门’。若是父亲穿上一身褴褛的衣衫,别人也会认为他是穿便衣的亲王呢。” “我看不见得,”列尼看着盘子说,“褴褛的衣服能明显地改变人的形象,不管谁穿上都是如此。” “这位范里斯是谁呀”侯爵问了一声,“是不是从野人手里救了你们大家性命的那个人?” “是的,父亲,就是那位范里斯?列瓦雷士,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们大家会很快见到他的。” “这个姓氏好象是西班牙人的,”布朗西插了一句,“他是什么地方人哪?” 列尼没有马上回答,谎言烧焦了他的舌头。 “他出生在阿根廷。” “是从南美洲来的吗?同你们一起来的吗?他过去到过欧洲吗?” “我想,他没有去过。” 玛格丽特脸上顿时失去了兴奋的表情。她抬起眼睛,接触到父亲的目光。他也在怀疑:为什么一提起这位来自阿根廷的朋友,列尼的声音总是有点发抖。 第二天,打开了装有各种离奇东西的箱子,把仆人找来分发礼品。列尼谁都没有忘。当取出一个带有“赠给玛尔塔”标签的包好的小筐时,列尼迅速从哥哥手中拿过这个小筐,并把罗金娜叫到一边,将这个礼物交给她了。 “我在没有得知你母亲逝世消息前,就包好了这份礼物。您就把它拿去留作对她的纪念吧,这对我来说也是痛苦的,罗金娜,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对我们是多么仁慈啊!” 回到一堆箱子跟前,列尼看到安利正在开下一个箱子。 “小心点!”他说,“这个箱子里装的是印第安人的武器,有的还带着毒药呢。” “你要它干什么?” “这不完全是我的东西。大部分是范里斯的,他是收藏武器的专家。我把他的收藏物和我的东西装到一起了。” “这也是他的东西吧?” 安利搜出一本扁平的卷宗,上边有“范里斯”的名字。 “不,这是我的。这里有范里斯的铅笔素描像。这幅画像是我们同船的画家画的。” “我想,我可以看看吧?”安利一边解开绳子,一边说。 昂热莉克走到跟前,从侧面看了一眼外甥。 “哎呀!快拿给我看看!我特别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模样。他漂亮吗?人们都说西班牙人长的漂亮。艾蒂安,是不是这样?真有意思,我们应该感谢那位救了我们亲爱的列尼的人,我们还来没有见过呢。我敢断定,我们会爱上他的,噢……” 她只顾喋喋不休地唠叨,没有注意列尼脸上的表情。当她一声惊呼,顿时沉默下来的时候,玛格丽特微微颤抖了一下,垂下头去。 “一张多么奇怪的脸哪!昂热莉克高声说,“不,布朗西,我不能同意你的意见,他是相当漂亮的,我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俊俏的,不过……您瞧瞧,艾蒂安。” 侯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列尼。 “可以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声。 “当然可以。” 侯爵看了一眼肖像,没有吭声。看上去,他是最后一个失去希望的人。他希望,有朝一日,当玛格丽特已经康复,而且幸福,忘掉那一切痛心的往事的时候,他将成为列尼的朋友,也许是最亲近的朋友。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谢谢!”他终于说,并把肖像放在桌子上。 “艾蒂安,这副面孔没有使你想起一段往事吗?”昂热莉克问。 “想起来了。但不是他的轮廓,而是他的表情。象卢浮宫里的一幅画-莱昂纳多?达?芬奇画的《圣约翰》像。我感到高兴,列尼,他这个人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敌人。” “我也这样想,父亲。” 昂热莉克感到难过:侯爵这番话,在她听来几乎等于诅咒。 “我从来没有到过卢浮宫,”她说,“但我不信一个画家,不管是什么样的画家,会把圣徒画成这个样子。噢,我亲爱的,你别以为我不喜欢你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应该感激他的。这也许是随便画的。他脸上这副表情……使我想起了……” 列尼感到有些奇怪,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也许象一只猫?我们探险队有个比利时人,他说过,那些每天夜里出没在我们营地周围的豹子,使人感到有些象范里斯。但我自己却没有发觉他们有相似之处。可能吉奥梅那个可怜家伙对我们大伙都不怀好意-我们和他都没有特殊来往。” “不什么?”布朗西问。 列尼耸了耸肩,干哑地回答: “我们都不大喜欢他。” 昂热莉克的注意力被麦尔尚赠送给列尼的羽毛头饰吸引住了。她没有察觉玛格丽特一眼也没有看肖像。 当列尼傍晚来到妹妹身边,并祝她晚安的时候,她请他把肖像拿给她看看。屋中只留下她一个人,长久地,带着怅惘的心情凝视着那俊俏的危险的面孔。画家是位天才的大师,虽然他毫不了解为之作画的这个人。画像上范里斯在微笑,阴影遮住了他的半个脸面。 “我恨他!”玛格丽特痛苦地呻吟着,用手遮住了眼睛,“我恨他!” 尔后她无力地垂下双手。莫名的憎恨起这个曾从痛苦和死亡中拯救了列尼的人。本来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东西,若是没有这一丝微笑,则完全是副天使的面孔。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画像退还给哥哥了。 “谢谢你,亲爱的,”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用纸把画像包扎起来,“你是对的,你仍是我从来的罗玛什卡。”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使他高兴,是她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来评论这张画像呢,还是她一眼也没有看他呢。 “他的确那样漂亮吗?”呆了一会儿,她问了一声。 “我不敢过于武断。他对我格外亲近。对我来说,他是漂亮的。” “他确实是那样……”她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差点脱口说出“狠毒”二字,“不过,关于他,我不会再向你提出任何问题了。我会了解的,等我们到里昂和他见面以后,那时我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对吧,列尼?” 他看着她放在他手中的纤细的手。 “罗玛什卡,我亲爱的,你相信你一定能到里昂去吗?” 她带着温存的,几乎是戏弄的微笑看了他一眼。 “莫非过了这些年你这样不了解我啦?唉,你真是个傻瓜!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要足足等你四年?你又为什么要冒生命的危险?难道只是为了虚度年华?使我忍受的是微不足道的痛苦的折磨吗?” “自然,那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你决定做手术的时候,才十八岁呀。” “这些痛苦,比起夜里躺下以后合不上眼睛,心里忧虑着:‘他也许患疟疾快要死去了吧?或许已经死了?或是被那些野兽撕成碎片?’的折磨,是微不足道的。我不止一次地梦见你饿死了、淹死了、他们把你大卸八块了。我的心情正象父亲所分析的那样:‘一切都是为的你!’经过四年的折磨,谁都变得老成起来,如今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了,甚至比二十二岁还大呢。博尼加给我的痛苦是吓不倒我的。” 列尼弯下腰去,吻了吻妹妹的额头。 “既然这样,最好早点动身。我马上写信给博尼。” “他在等着我们呢。一个月前,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了,说你正在途中,我们可能很快就去。那你将永远和我在一起了,列尼,对吧?你要知道,我不相信上帝,除掉你以外,我没有任何精神支柱啦。” 过了一周,他们就带上罗金娜到里昂去了。博尼立刻着手给她治疗。他,和麦尔尚一样,那样不顾情面和生硬粗暴,但他们兄妹俩很快就感到,他待他们也和麦尔尚一样,有着一种内在的温存。 “她是刚强的!”他对列尼说,“是个勇敢的姑娘!” 对玛格丽特来说,确实需要具有勇敢的精神。从一开始就看得清楚,这种治疗,即使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也要经过长期痛苦的考验。三个月后,博尼宣布他采用的这种治疗方案没有疗效,需要改用另一种治疗方案。 “我应郑重地告诉你们,”他皱着眉头声明说,“我不能担保这种办法就一定能治好。情况的变化是难以预测的。” 玛格丽特默默地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你看怎么样?”博尼迟疑了一会问,“是不是想停止治疗?” 姑娘抖擞精神笑起来。 “停止治疗?我担心您怎么和我哥哥一样神经过敏!您们俩照镜子看看自己吧-瞧,看到了吧,一副怎样的哭丧面孔,简直和昂热莉克姨妈的面孔一模一样。所差的只是你们没有放声大哭啦。” 列尼转过脸去,看着医生。 “您瞧,她并不想停止治疗。劝她也是徒劳的。” “完全正确。”玛格丽特高兴地接过话茬,“正象我劝你不去赤道一样也是徒劳的。现在主动权在我这里。” 在这段时间里,范里斯似乎在专心“耕种自己的花园”。 列尼看到妹妹和疾病斗争的情景,自己又无力分担她的痛苦,心里感到十分难过。对他来说,在里昂度过的这个秋天和冬天,显得格外漫长。在这里,只是偶尔能收到麦尔尚、贝蒂容和范里斯的来信。 巴黎有礼貌地接待了列瓦雷士。杜普雷在宴会上讲述了有关“神鹰”的那段经历,它引起了听众极大的兴趣,而列瓦雷士尖刻的语言和悦耳的声音,更使全场为之折服-他一举成名了。已有两家大报社聘请他去担任长期的报酬优厚的工作。这样,他将不会受到贫困的威胁了。正月里,麦尔尚写信说:“现在,我再不必替他的健康担忧了:他的身体一个月比一个月结实起来。当我们来到巴黎的时候,我建议他去找我的老朋友列鲁,现在已取得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的结果。作为患者的范里斯,就是在其他方面,都可说是个模范,他认真遵守有关饮食和作息制度等一切医嘱,他工作稳稳当当,从不过度疲劳;他和有影响的人物交往,却不卑不亢;他才华横溢,却从不骄横;他具有学者的风度,却从不贬低别人。顺便说一句,他搜集土人武器的数量在迅速增加;他真是才智过人,经常在臆想不到的地方把它们弄到手。他所搜集到的武器将来会成为一笔可观的财富,但目前却还只不过是一种无害的和开销不大的爱好而已。女人们,当然愿意投入他的怀抱,不过,葬送他生命的显然不会是她们,这是无需争议的。现在,他正点点滴滴地苦心经营着。愿上帝保佑这个痴呆的人!” 这封信使列尼感到坐立不安。麦尔尚已经第二次提出警告,说有某种危险正威胁着范里斯的生命。会有什么事又找到他的头上呢?难道他忍受的痛苦还少吗?为什么现在他不能走走运呢?本来他以为自己的能力和自己的才华赢得了应得的荣誉。也许是由于麦尔尚无法忘却自己曾经历过的不幸,因而他所看到的到处都是阴谋和悲剧。正是由于他对范里斯感情的依恋,才使他产生这种恐惧心理,仿佛世界上真正的英雄不多,还需臆想一些不存在的灾难似的。列尼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心里就不再忧虑不安了。 范里斯写来的信,从来都是乐观和充满激情的。信经常不断,信中有一种鼓励朋友上进的愿望和闪动着愉快的火花。对列尼来说,这些信中的柔情和活力就象每周闪烁一次阳光似的。他把很多信都读给玛格丽特听,他觉得这些信也同样能给她以鼓励和活力。 新年前夕,指名给玛格丽特寄来一幅美妙的版画。画面上是一个正在战斗的罗马勇士。“恕我冒昧地给您妹妹寄去这幅版画,虽然至今也只是通过您才和她相识的,”范里斯写道,“不过,这也不一般了,我相信,她会允许我把自己称作她的老朋友的。” 玛格丽特在一封客气的回信中,感谢列尼的朋友赠送给她的礼物。在和哥哥的谈话中,也对礼物倍加赞赏,可是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最后竟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列尼认为这是神经极度紧张造成的。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醒来,心情却格外愉快,她嘲笑自己说:“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哪!”而列尼甚至脑子里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把她冒出的这句话和那件新年礼物联系起来。 三月中,列尼到巴黎去了三个星期。因为探险队的正式报告准备发表,列尼要核对一下地图。此外,他还收到了杜普雷的一封信,邀请他参加地理协会召开的年度宴会。届时他将把列尼介绍给著名人士。在这些人的提携下,列尼一旦需要,便可取得一定职位。列尼出于对工资待遇的考虑,接受了队长的邀请。但他实在不愿意留下玛格丽特一个人,以至她不得不亲自督促他启程。象过去一样,在困难时刻,她总表现得比平时更坚强。 “你别着急回来。我希望你能在自己朋友中间愉快地度过这段时间,向每个善良的女人献献殷勤,总之要过得心满意足。看你这样子,使人误认为你打算去的不是巴黎,而是撒哈拉大沙漠!我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傻瓜。不,不要派人去找姨妈。我不希望她在这里瞎忙乎。罗金娜是一名很好的护理员。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这里会出现使你高兴的事情的。我想,此行一切都会令您称心如意的。” 列尼没有再提出异议,这些话,他已经反复听到好几次了,都已有点开始厌倦了。 一到巴黎,他的心情就感到不愉快,因为范里斯刚刚去伦敦,说是为了去和一家杂志出版商会面,准备给那家杂志写一批稿件。他估计能在地理协会的宴会前赶回来,并在信中请示列尼尽可能等他回来再走。然而,列尼想尽早赶回里昂-对在孤独中忍受痛苦的玛格丽特的思念折磨着他。只因为有这些无法推托的事,使他无法在宴会前就离开这里。 被迫留在巴黎后,他经常想着去看麦尔尚。说来也真怪,这三个星期对麦尔尚的了解竟胜过了他们一道在探险队里度过的四年。他们是一见如故,但是列尼那种腼腆的性格,和医生的当时正被忧郁支配的情绪,妨碍了他们接近。如今,在列尼面前,麦尔尚的那道使他和朋友们隔离的围墙,第一次被拆掉了。麦尔尚那尖刻的话,再也不使列尼感到疏远了。医生使人感到在感情上易于接近了。 对麦尔尚来说,人种学仅是一门临时的研究课题,只是给那不知疲倦和不能无所事事的大脑提供滋养罢了。这门学问毕竟比酒好,能使他忘却过去,并能说明某种野蛮遗风至今仍可在文明人中间时常见到的原因。但这毕竟不是精神病理学的范畴。现在尽管他不能私人开业,但他已回到自己真正的事业上来。他在主持一个很大的精神病院,并从事各种脑病致病原因的研究。他调查了恐惧对儿童心理的影响。他的研究成果,虽然对大多数父母来说是相当难以理解,但对善于思考的医生来说,在临床实践中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有一次,他象过去那样突然大声地对列尼说:“如果我能出版哪怕是一部书,那我总算完成了我的事业。” 范里斯没来得及在宴会前与列尼会晤。列尼一来到大厅。首先投入到他眼帘的场面,是客人兴致勃勃地围着一个人。吉奥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后,走近列尼,并带着恶意的冷笑走向快乐的人群瞥了一眼。 “好象我们这位朋友的手伸得太长了,他在攫取我们大家的桂冠。依我看哪,这种行为不太漂亮吧,嗯?” 人群散开了,列尼发现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正是范里斯。列尼轻蔑地向这位比利时人打量了一眼说:“对曾经救过您性命的人说这样污辱的话?!对,您说得也对,这是‘不太漂亮’,但当一个人拯救了很多人的时候,其中难免会有几个渺小的灵魂。” 他转过身去,背向哑口无言的吉奥梅,穿过大厅走去。他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停下脚步,和朋友及同期毕业生相互表示祝贺。从围着范里斯的人群那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列尼的心紧缩着。对麦尔尚絮叨的预言过分认真是愚蠢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是,反过来说,若没有什么不祥之兆,范里斯也不会这样谈笑失度,成为社交场上的中心人物。 午宴拖得太久了,令人疲惫不堪。列尼的眼睛一直盯着范里斯。他的座位离他相当远,他们只能隔着桌子相互点头致意。但范里斯那激昂闪光的眼神,口吃的讲演和滔滔不绝的谈笑,使列尼看出许多问题。午宴后开始的演说:有的枯燥无味,有的咬文嚼字,有的一本正经,有的诙谐风趣,有的歌功颂德。在这些发言中,不断提到杜普雷探险队的工作和每个队员的历险故事。因为这次宴会是探险队返回祖国后首次召开的。杜普雷庄重地向与会者致发谢意。在杜普雷之后,麦尔尚板着面孔,讲了几句应酬的话。 范里斯在鼓掌声和欢笑声中站起身来。他是探险队最有声望的队员,大家都想听听他的讲话。他的讲话不断引起欢乐的笑声和雷鸣般的掌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使列尼感到厌烦。这个由火、冰、和铁构成的人物,并不是范里斯,甚至,若选择一副假面具的话,范里斯也该选另外一种。 客人们开始散去了,当他们终于有可能相互交谈的时候,范里斯向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您妹妹的身体可好?” “还是老样子。博尼仍是充满希望,我倒不敢说有希望。” “那么她呢?” “她竭力鼓舞我们的情绪。” “您明天就走吗?” “是的,我本想明天一早就动身。既然您在这里,我就乘晚班的邮车走。当然,如果明天您能为我抽出点时间,我顺便跟您谈些事。” 范里斯不知为什么有些犹豫。 “这样的话,您明天上午到这里来看我,行不行?我担心,怕没空到您那儿去了。” “那太好了!我早就想到您这里来看看您搜集的东西。我大约在十二点左右来,不过……”列尼突然不讲了。 “怎么?”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范里斯扬起了眉头。 “关于我的吗?不会的,如今我不会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虽然如此,列尼中午来到范里斯这里时,还是作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边观看悬挂在墙上的弓箭、棒锤和各种宗教管弦乐器,一边意外地问道。 “说我吗?” “是的,是指的您。我看到您那样谈笑风生,感到害怕。您知道吗,我甚至闪过一念,感到您的病又开始发作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范里斯低声答道。 “范里斯,莫非……” “不,不,好象一切都过去了。我在路上挨了雨浇,全身湿透,一连几个小时没烘干。昨天,在您来到前,我已经将这件事告诉麦尔尚了。于是他掀起一阵骚乱,简直把我也吓坏了。他认为,只要一次重感冒,就足以使我旧病复发。我本不想使您知道这件事情。” “那您没找列鲁检查?” “我方才收到他的一张便条。他写道:‘昨天深夜,麦尔尚到我那儿去了,今天早晨要来看你。’真可笑,他们俩真喜欢小题大做呀。本来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其实,这一切早就出现了……” “您确信是这样吗?” “我确信我是个可怜的胆小鬼。千万不要对麦尔尚说。”范里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范里斯,您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 “为什么?为了使您到我这儿来以前能度过一个比较愉快的夜晚。”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是吗?由于我是一个胆小鬼,您就应该睡不好觉吗?瞧,列鲁来了,这是他按的电铃。只要他能稳住就行了,这些医生的心肠简直软到可笑的程度。按理说,他们本来是什么样的病都见过,对什么都该无动于衷的……您好,医生!麦尔尚真是多余,不该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来打……打扰您!我向您保证:我象头牛一样壮实。别走!列尼,您别走!” 精心检查和详细询问了范里斯的病情之后,列鲁坐进安乐椅里,胜利地微笑着,环视了一下朋友们。 “很好!没有一点危险的病兆。若是一年前您被雨淋透了,那后果会是严重的。请问,最后一次恶性发作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有三年吗?” 列尼回答: “最后一次恶性发作是在三年半以前。那次以后,还出现过几次较轻的发作,但是自从我们从亚马逊河回来到现在,还一次没有发作过呢!” “我的印象是,”列鲁说,“我敢断定,病已经痊愈了。” 范里斯默默地拿起一支雪茄,在手指间摆弄着。 “您认为他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列尼问,“今后永远不会再发作了?” “若是不再得什么病的话。但他的身体也总不会特别结实。您要多注意!”他猛然转过身去,对范里斯说:“热带探险和作战,对您是禁忌的。至于在其他方面,当然,沉船事故也是禁忌的,那您将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平安无恙。您要理智清醒一些,别再使自己的身体遭到新的创伤。总之,我想,可以认为您已彻底医好了。” 范里斯把雪茄烟放到嘴上,慢慢地吸起来,流露出一个人听到什么可笑事情的表情。 “是……是真的吗?上帝恩赐啊!您是何等喜欢嘲弄我们哪!总是创造些奇迹!而这次又是一桩什么新的奇迹。别的那些东西大……大概都使人感到腻……腻烦了。的确,我该多多地感谢您呢!大家都该向我祝贺,不是这样吗?是的,是这样的。我知道,您是十分繁忙的,医生,我不敢过多地占用您的时间!” 医生走后,门刚一关上,范里斯就狂怒地向列尼转过身去,并突然开始哆嗦起来。 “啊,列尼,请您……您也走开吧!让我一个人,哪怕安静一分钟……让列鲁和他的祝贺都见鬼去吧!” 他用异常坚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象炒爆豆似的说起来: “您还记得吧,列尼,在帕斯塔莎河谷时,麦尔尚不是曾开导我,病情恶化时叫喊可以拯救灵魂吗?看来任何建议都是可以补充的。现在,当我知道一切都正常的时候,却掀起一阵不可思议的喧闹,这岂不是完全合乎逻辑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列尼唇边现出一丝几乎难辨的微笑。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发表一通气愤的长谈,是对友谊的最好证明。 “对我来说,能理解您的行为,真是难得的荣誉。”他说,“但是,这一次我真成了地道的傻瓜,因为我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不管怎么奇怪,我并没有体验到轻松的感觉,而是感到懊丧,使我十分气愤。我不得不整天鼓着勇气,可是到时候这勇气却派不上用场,使我很生气。” 列尼没有解释他究竟担心什么。范里斯已经完全能控制自己了,他看了列尼一眼,心想:“他说不定又要谈他小妹妹的什么事呢。真有意思,当一个人被宠爱得如掌上明珠一般,将是什么滋味呢?” 列尼打断了他的思路说: “顺便说一句,您不觉得您对可怜的列鲁太不近人情了吗?” “对列鲁?您指的是什么呢?” “您对神的咒骂,简直把列鲁吓得目瞪口呆,您本来是知道的,这一切俗礼陈规他的颇为重视的。” “我是想摆脱他。” “我知道。但不管怎样,不该对那些不理解这些事情的人讲这些东西。凡是和您亲近的人,很快就会听进去的,当初,这些话也使我感到苦恼呢。” “使您?可能吧。您不是有点怕我吗?” “可是列鲁呢,照麦尔尚的说法,他几乎把您捧为神仙啦。难道这时您来说不是新闻吗?尽管您十分聪明,但有时却显得惊人的迟钝。” “我和他也只有一面之交啊!我只在他那里看过病。” “这又怎么样呢?……您和您的女房东不也是认识不久吗,但人们对我说,您去伦敦后,她还难过得流泪呢。她那个给您擦皮鞋的小儿子,特别珍惜您新年给他的铜币,怎么也不舍得花掉。您怎么看呢?普列尼咖啡馆为什么对我招待得格外执勤呢?那里的佣人都崇拜您,而贝蒂容故意告诉他们说我是您的朋友。” “这都是些蠢话!列尼,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当然啦!他们都特别怕您。不管怎样,您的崇拜者绝对不少。” 范里斯哈哈大笑起来。 “‘噢,上帝呀,你的唯一的小丑啊!’现在很多人都喜欢我啦,-这只是因为我扮演了小丑,使大家开心欢乐。哪怕只要我一分钟恢复本来面目,大家就会立刻对我群起而攻之。” “都是这样吗?比如说麦尔尚呢?” “麦尔尚是个好人,他没把你放到显微镜下,可以说,那些搞活体解剖的人,在实验室外,对人都是非常善良的。是的,在你不信任他们并且不告诉他们你有病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对你很好。” “呶,就拿麦尔尚来说,他可是事先见到了这一切的。” “别说了!不知怎么,我今天有点沉不住气……难道这个病真的永远不会重犯了?想得出来呀,这是永远哪!万一他错了呢?那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们现在不谈这个了!我再也忍受不住啦……真的,列尼,您该去赶晚班邮车了。把这束玫瑰给令妹带去吧!她在驿站那里等您呢!” “您是什么时候弄到这束花的?” “我派人今天早晨买的。花店里没卖那种暗红色绒瓣的玫瑰,就是据您说您妹妹最喜爱的那种,只好买这些白色的。” 列尼将玫瑰带进玛格丽特的房间,打开了花篮。姑娘妒嫉地看着他,心想:“这花还不知道是谁送的呢,列尼那样小心翼翼地挪动它。” 对列尼这位不相识的朋友产生的恶感,成了她经常痛苦的源泉。在玛格丽特的生活里,哥哥的钟爱,对她是唯一的欢乐和慰藉。今天,以至那整整十二年,她的全部希望都集中在她哥哥身上,直到去年夏天以前,她一直认为,她就是哥哥的一切。但是,当列尼回到家以后,使她感到,如今哥哥的心目中有了两个中心,又有一个人夺去了他的情感。这对玛格丽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认为,爱不可能是无限的,对一个人有了情感,必然会削弱对另一个人的情意。从前,列尼只爱她一个,现在,他却把爱平分给她和范里斯两个人。这就是说-那位幸福的、大名鼎鼎的范里斯分得的那一份,远比他应得的报酬多得多。她无法理解,这种友情使她哥哥变得高尚,从而也使她自己变得高尚起来。 但是,若没有范里斯,她将永远失掉了列尼-关于这一点,她是不应该忘记的。她,痛苦地责备自己不该忘恩负义,但一想到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支配她的时候,她便更憎恨他了。 若是玛格丽特知道范里斯是个病人,她也许会对他宽容一些。但列尼认为对任何人都不能谈起这件事-他意识到,范里斯的病同另一个秘密悲剧是紧密相关的。他本能地害怕在自己的记忆里重温在帕斯塔莎河谷他所发现的秘密。但玛格丽特却认为,范里斯除了“稍有些瘸”以外,在生活里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因此,她憎恨这个一切都挺走运的人,所以就讨厌这个人送给她的花束。只因为怕伤哥哥的心,她才勉强地把这些玫瑰留在自己屋里,而没有把它扔出去。玛格丽特看着这些高贵而短命的美丽花朵,不断地自言自语:当一个人身体健康和飞黄腾达的时候,走进花店为一个残废订购一束贵重的玫瑰,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事。 怕使列尼难过,玛格丽特没有向哥哥流露出她对他朋友所抱的态度。而列尼,这个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妒嫉的的人,根本没有猜到他妹妹的心理活动。他总以为,凡是他所喜爱的人和感到可敬重的人,他妹妹也应该感到喜爱、可敬才是,哪怕她还不认识他。他根本没有想到,爱他的人意会不爱范里斯,并不是因为范里斯救了他的性命,而是因为使他的生命充满了希望。 夏天终于来临了。玛格丽特仍不顾一切地固执地寄托着希望。经过十一个月的挫折和失败之后,她坚持着不让哥哥泄气。亲人们来信劝她放弃这种无益而令人痛苦的斗争。为了说服她,侯爵专程来到里昂。但她只是固执地摇着头,咬着牙,坚决地说:“只要博尼大夫不放弃治疗,我就不放弃!” 比这一切更难办的是列尼不得不再次和妹妹分手,而且要别离整整两个月。他被推荐去法国北部担负一项工作,虽是临时性的,但收入相当可观。长期治疗花费很大,因此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玛格丽特这次同意让姨妈来替换哥哥。 秋天,列尼回到里昂,立刻了解到这段治疗很有成效。首先,在这段时间里,妹妹的病情有明显好转。过一个月后,大家都看出来,这个顽固的病魔终于要被征服了。治疗过程的痛苦也越来越减轻了。随着病情的好转,病人的整个身心状况也都在好转。 “再过几个月,”博尼说,“您就会彻底康复了。” “还要几个月哪!而我以为……” 玛格丽特沉默了,但她的下嘴唇却还在颤抖呢。 “忍耐吧!这段时间我还不准您的腿活动,今后,您还得重新学走路呢。” “您已经忍耐了这么长时间了,亲爱的妹妹,”列尼轻声地说,“就再忍耐一些时候呢!” “好几个月呀!”病人重复着,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就是说,明年我们总可以在巴黎租所房子啦。” 范里斯的工作进展得也很顺利。他的自我感觉非常好,作为一名天才的新闻记者,已誉满巴黎和伦敦;在这两个首府里,他结识的朋友很多,而树敌,并不比任何一位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的人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发现,在列瓦雷士堂皇尖刻的笔锋下,隐藏着大量的独到的见解。有一次在宴会上,列瓦雷士遇到了一位学识渊博又十分健谈的红衣主教,他们就希腊教会神父的书函展开了争论,使与会者大为震惊。那位红衣主教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记错了日期。 “我认输了,列瓦雷士先生。若是我不怀疑您如此纯熟地精通‘金口’先知圣约翰大师著作的话,我或许会更慎重些。” “恕我不该在您-大主教阁下面前班门弄斧。我忘了,这‘金口’应该属于它合法的继承人。” 红衣主教微微一笑。 “我确信您具有一位奉承家的‘金口’。”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啊,列瓦雷士?”红衣主教走后有客人问。 范里斯耸了耸肩膀。 “这没什么-就是东翻翻西看看呗!” 看来,他的交往是很广的。有时,他若是遇到一个有风趣的人,他会放弃那种常用的轻浮的开玩笑的口吻。比如,在他留住巴黎的第二个冬天,有一次在一处讲究的上等沙龙里,遇到一个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的意大利人,是个安详的矮个子,他常带着一副疲惫的面孔。 “这位是朱塞佩先生……”女主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急急忙忙地给他们相互引见了一下。 听到这个著名的政治流亡者的姓名后,范里斯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位新相识,并且立刻用意大利话讲起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刚开头说了几句话,那位政治流亡者就吃惊地盯住这位对话者。 “您可是个意大利人?” “噢,不是。我只会说几句意大利话罢了。” 范里斯有意在谈话中犯了几个语法错误。 朱塞佩先生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很快就把话题由一些琐事转到了意大利国内政治形势上。 一小时后,女主人再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看到他们还在谈论着。其他一些客人也参加了他们的议论。他们讲起了法文。 “噢,您们这里真是一场政治辩论会呀!”她恍然大悟地说。“先生,您今天晚上若不到我这里来呀,也就不会发现这里对意大利如此感兴趣。” 意大利人抬起了眼睛,认真地微微一笑。 “我自己听了也很感兴趣,女士,遗憾的是,我的同胞中也很少有象列瓦雷士先生这样熟悉、了解我们意大利形势的人,虽然这些和他们的休戚相关的。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转过身去,对着范里斯补充了这么一句。 他们交换了名片。几天以后,朱塞佩先生来到列瓦雷士家里,继续那次中断了的谈话。范里斯也回访了他,但不是立刻去的。范里斯心想,“虽然朱塞佩先生肯定是我们当代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但他能谈的只是一件事。”在巴黎的一般意大利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难以改变信仰的、醉心于搞政治阴谋的秘密活动家。范里斯象所有想青云直上的新闻记者一样,认为自己只是冷静的生活旁观者,因而,他对一切都感兴趣,却又不想陷得很深。也就是说,一般他不想使自己的名字和那些到处树敌的人连在一起。他决定疏远他,不再交往。 恰恰又是为了意大利的政治……搞什么都行,就是别搞这个。正是由于这个意大利的政治,使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扇门关闭着,而且禁封起来了,还有什么值得向那锁孔里张望的呢?如今,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世界的公民,很快将成为一个有名望的巴黎人。他明白自己的生活,只该是从他换上一身新衣服,随探险队进山的那个时刻开始。对意大利形势的关注,只能放到和对其他任何国家相同的位置。而如果朱塞佩先生对他无其他问题可谈,那么他终将会发现他和其他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外国人一样,只是一个有礼貌的听众。 然而,这一次,意大利人却完全没有涉及政治。他兴高采烈地谈着各种有趣的事,很引人入胜。后来,他们又见过几次,有时也交谈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正象人们见面时经常寒喧几句一样。 四月的一天,在地理协会召开的一年一度的宴会上,范里斯坐在洒满阳光的客厅的窗旁,给列尼写信。屋里充满了紫罗兰和水仙花的香气;窗外,一条小河在春天的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范里斯的心里也充满了阳光。关于玛格丽特的喜讯使他那样高兴,仿佛他同朋友的妹妹相识并有了感情似的。她终于彻底治好了,而且一天天强壮起来。她已经学会拄着拐杖走路了。当然这对她来说并不轻松。列尼陪她乘四轮马车去旅行,还到公园去散过两次步。“下月,”列尼在给范里斯的信中写道,“我们要离开这里,到马泰尔列里那里去度夏,九月份,想去巴黎租一套房子。若是我在大学里能找到个位置,那我们就完全有保障了。玛格丽特想在秋天和您见面。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甩掉拐杖走路了。” “有位先生想要见您!”女房东走进来说。 原来是朱塞佩先生。他声明有事求见。不知列瓦雷士先生能否腾出几分钟时间,同他商量一个重要问题。 范里斯放下信,尽力猜测朱塞佩先生究竟想要他干什么呢:是要他为自己的党捐募资金,还是要他写一组论述意大利形势的文章呢? 他听到事情的原委时,大为惊讶。在阿平宁北部山区的四个总督领地里,正在准备着一场武装起义。这些“小小的私人地狱”,形式上是旧罗马教皇的使节——红衣主教管辖,实际上在那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是他们的宠臣、亲信,或是他们情妇的姘头。起义计划是这样的:先向这些不满的山民秘密输送武器,尔后根据波伦亚教区市镇发出的信号——这信号依靠山头点起的篝火,一个省接一个省地传递过来。武装起义者则同时向四省的主要省城发起进攻,一举攻占主教教堂,抓住罗马教皇的使臣作人质,然后迫使罗马接受起义者的条件。 感到惊讶的范里斯一时不知所措,没有马上回答。 “请原谅,”后来他说,“类……类似这样的计划,若不是无稽之谈,那就应该严守秘密。您为什么把这一切都披露给我——一个与它毫不相干,而且和您几乎是素不相识的外国人呢?” “对我个人来说,是不熟悉您的,这是对的,至于是不是毫不相干……” “是的,”范里斯正视着他的眼睛回答,“请您能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您是想说,我们是指望不上您啦?” “指望我?” 朱塞佩先生将两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掌托着下颚。 “我们需要一位能帮助我们组织起义的人。这个人要善于对付那些最不怕牺牲的人,这个人能应付一切突变的危机,能率领人们和驮运的牲畜越过山岭。而且,这个人应该懂得怎样让人服从命令。在这方面,您在南美洲所取得的经验是会用得上的。无论您过去的一切怎样,还是为什么把自己扮成外国人,这我都不感兴趣。您无疑是事出有因的,我并不想叫您信赖我,但我对您是信赖的。我知道什么人是值得信赖的,怎么样,您同意吗?” 范里斯默默地听着,只是在嘴角上闪过一丝温和的微笑。 “那还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先生,”他听完那位意大利人的话以后说。 朱塞佩点了点头。 “正是这样,您应该再年轻起来。” “噢,不,我不是那个想法,”范里斯扬起眉头,喃喃低语。 来客不想再说服他了,他转过身去,欣赏起窗外开阔的景色。他们又闲扯了一会儿,范里斯看了看手表。 “我应请您原谅,今天我还要到那枯燥的、一年一度的宴会上去讲话,我该穿衣服了。大概我们再不会见面了吧?至于我对您设想的那件事的态度,要说祝您的朋友成功,那是可笑的,不过,我应该祝他们顺利地回来!这件事将遭到的痛苦和失望,我想比你事先设想的要多。” “谢谢您,”朱塞佩先生泰然地回答:“既然您不想同我们合作,那就再见吧!至于我吗,明天就离开这里,时间不待人哪!” 他拿起礼帽,用衣袖拂去尘土,顺便说了一句: “今天我在家里过夜。” 范里斯从低垂下的眼帘看了他一眼。 “是吗?那好吧!那您就早点睡吧,上路前要好好休息一下,再见吧!” 宴会上,范里斯没有辜负与会者的期望,他毫不拘束地谈笑风生,扯了一些琐碎的小事,但是并没有增加一个机灵人的荣誉。 范里斯在下楼梯的时候,听一位记者对另一位说: “当然,他是一位杰出的即兴演说家,不过,今天他没有尽情发挥。你若是听到他去年的讲演那就好啦!那真是句句闪光啊!” 范里斯穿过这些记者,假笑着来到街上。是的,今天他没有“尽情发挥”,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尽情发挥”了。他们哪里知道,在去年为什么会出现那种“句句闪光”的场面呢!…… 是的,一年以前,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晚会上,他的讲演是那样热情奔放,使大家都笑出了眼泪。当他坐下的时候,到会者都敲着桌子高喊:“请继续讲下去!”他听到欢笑声,他听到鼓掌声,但锤击他头脑的却是:“要重新发病了,那时只好服毒自杀,别无办法。” 但如今他已平安无事了,完全平安无事了。“只要不出沉船事故的话。”那场恶梦,如同一切悲剧和青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全结束了;再不需要他用空虚的欢乐去驱赶恐惧的恶魔了。他再不需要投入那无底深渊了。因为有个朋友已经成为叛徒;有个上帝已成为虚伪的偶象;他告别了上帝,离开了魔鬼,两脚站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当然并没有完全离开朋友。本来嘛,这样做也是比较明智的。一个人应该认识到自己生来天性上的北点:他若是完全断绝和别人的交往,是无法生存下去的。那又怎么办呢,他只找了一个朋友。这样一来,他就完全平安无事了。任何友情再不会在他生活里占据那种足以威胁他心灵平静的位置了。而和列尼的交往是使他免受孤独的最好避难所。列尼的心是纯洁的,他没有任何贪欲奢望。列尼是可以信赖的,他从不想追问什么东西,绝对不会出卖朋友……就是一旦……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被人出卖。那是很早以前发生的,现在这一切都从记忆里逐渐消失了。列瓦雷士穿过大桥,转向圣路德维格岛。现在回家去还早,他并不感到疲倦,美好的夜色吸引他散起步来。他从来都是喜欢巴黎之夜的。现在,周围一片寂静,他那落在心灵上的少年时代的魔影——一切可诅咒的往事,都已涤荡殆尽的安宁心情该是多么和谐。 在架设两个岛屿的桥上他停下了脚步,不加思索地看着路灯在平静河面上的反光,仰望天空中奔驰着的朵朵残云,遮住了那一勾明月。啊,天空,风在呼啸,并不平静!这里,在这没沉入睡的河边却笼罩着安详宁静的气氛。 点点灯火一动不动,阴影安详地停在桥洞下……是啊,风确实在刮着,它要将那些不牢固的和动摇的东西统统刮掉。但对他来说,在他本身和他的周围,将出现另一个世界…… 以下是诗: 他们迎着你那闪光的弓箭走去,并对你那长矛的寒光无所畏惧…… 起来,起来吧,我的人民, 快起来参加战斗! 我是一个泡沫, 第一个浪峰上的泡沫。 波浪呼啸着离去, 泡沫将和波浪在一起。 起来,起来吧,我的人民, 去迎接奔腾的浪涛! 我是一团火, 是远方乌云翅膀上的一团火。 乌云逼近- 电光闪闪。 起来,起来吧,我的人民, 去迎接爆发的火山。 我是一面旗帜, 是一面召唤战斗的旗帜。 死亡过去- 这面战旗, 将遭到军队马蹄的践踏。 起来,起来吧,我的人民, 去参加战斗! 我是喉咙, 一个为未来呼喊的喉咙。 他。喊过了即将沉默, 被安静所窒息。 但是,在他呼喊过的地方, 有钱者将发抖, 将闪射出迷人的火光! 起来,起来吧,我的人民, 幸福,阳光,和那馨芳的自由的空气, 都是属于你们的! 而我,将被黑暗吞没, 无法去迎接黎明的曙光。 我,早被打入地狱。 但是为了获得新生- 我将和你们一起, 穿过阴霾向前走去。 起来,起来吧,我的人民, 快起来参加战斗! 他从遥远的模模糊糊的深思中醒来,又碰到了现实生活的墙壁。 他仍然倚着桥上的栏杆站着,但现在的河水却与方才不同啦。云影再也遮不住月光;河水闪动着银波。他抬起眼睛,在那清新苍穹里,看到一勾明月在闪闪发光,败退的云朵躲藏到天际-那些被遗忘的、毫无用处的朵朵乌云,被抛到那遥远的天际。 是啊,风确实在刮着,它要将那些不牢固的和动摇不定的东西统统刮掉…… 朱塞佩先生的窗口亮着灯光。一个睡眼惺松的女人打开了门闩,用蜡烛照着楼梯。刚听到第一下轻轻的敲门声,这个意大利人就敞开了门,一句话没说,就向进来的人伸过手去。 桌上放着两个人简单的晚饭。范里斯坐在炉旁的一把老式的安乐椅里,朱塞佩先生默默地向他递过去一支雪茄。范里斯接过雪茄,就着灯火抽了起来。他的手并没有发抖。 “是这样的,”意大利人终于开口,“至于武器……” 第八章 马儿顺着陡峭的小路缓缓地向下走着。范里斯的身体勉强地支撑在马鞍里,他的手松开了缰绳,脑袋耷拉在马脖上。他的身体是那样虚弱,一爬上马背,几乎就失去了知觉。牧民们实在无法掩护他了。牧民们对他解释说,若是别人处在他们的地位上早就把他出卖了——因为正悬赏捉拿他呢。当初,牧民让他在自己的茅屋里躺了整整两个星期。他们同情他,不愿叫他落到斯皮诺拉先生那条看家狗——暗探手中。本来他们对波伦亚发生的事件早有耳闻,所以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安全。昨天,他们又看到了搜查起义的队伍。在这种情况下,窝藏逃犯势必要被枪毙。范里斯给了他们一大笔报酬,他们对他也确实恋恋不舍,但他无奈只得离开那里。 马儿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走着,时而打滑,时而蹬空,可是在马鞍上摇摇晃晃的骑手已经没有力气控制自己的坐骑啦。马儿是否会失落前蹄或坠入深渊——对这一切他只好听天由命了。一旦马失前蹄,那他就会被摔断脊骨,折腾上几小时,等到消停了,也就死去了;即使不摔死,追击者也一定能在他到达国境以前把他抓住。那样虽然死得慢些,但却更痛苦些:一顿毒打和污辱后,押回波伦亚,投进监狱,提出“公诉案”之类的东西,最终还是免不了一死。因此,前景究竟如何都毫无意义。对他来说,现在世上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是如此。 他完成了他能承担的一切任务。起义的失败并非是他的罪过。他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可惜山民们没有按原定的信号行事。起义失败后,他将剩余的队伍带到最安全的地点,并给他们下达了必要的指示。为使伙伴们安然得救,他才离开了他们。讨伐队在严密地搜查山前地带,大家和他一起被抓去,势必得不到宽恕。即使不认得他,他脸上的那块和意大利宪兵搏斗时留下的刀伤,也会立刻暴露他的身份,结果会使大家就地枪决。于是他便只身出走,想走到托斯康去。他来回兜圈子,故意留下痕迹,欺骗敌人;装扮成各种角色,甚至把手里拿着带有他外貌特征的通辑令的士兵也蒙混过去了。真他们熟睡的时候,他跨上他们的马逃跑了。眼下就要到国境线了,但这时——啊,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倒霉就倒在脸上的伤疤。他又掀开了已经关闭的牢门,唤出了往日的幽灵。顷刻间,他又失去了知觉,即使敌人不干掉他,他也会自己死去。 他调转马头向东驰去,冒着瓢泼的大雨,顶着刺骨的寒风奔走了一整天,饥寒交迫使他筋疲力尽。黄昏时分,他才赶到一个贫脊的山村。他一走进一家小酒馆,就听人说:“您来迟了。” “您是去布里几格吗?那还要赶很远的路呢。您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主教他们了。他的马车是今天早晨打这里通过的。听说他是到波伦亚红衣主教那里去为暴民们请求宽恕的。什么是暴民?莫非您没听说在萨维诺附近发生的事件吗?” 范里斯失神地呆立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仿佛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这时,酒馆老板走到他的身旁,那双贪婪的眼睛里燃烧起渴望领取悬赏的火花。 “您大概了解一些在萨维诺发生的事件吧?谁在您脸上砍了一刀?” 这时,范里斯犹如一只落网的野兽,本能地清醒过来,施了一个计谋,摆脱了这个圈套,立刻隐没在狂风呼啸的阴暗的山峦中。在山里,他靠着马站在岩石上打着寒战,饿得饥肠辘辘。就这样,饥饿和寒冷伴他度过了一夜。由于饥饿和过度疲劳,他一步也挪不动了。冷酷无情的苍天一直不停地向他倾泻着冰冷的雨水。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爬不上马鞍了。他只好牵着马向附近的牧民茅屋跚跚走去。他刚走到门前,就一头栽倒在泥里。 他不敢回想后来发生的一切。那恶梦折磨得他几乎彻夜无法成眠——仿佛他又回到了马戏班,在混血儿中间;这几年简直是一场梦。他时而在谵妄之中;时而又忍受着痛苦的煎熬。那张面孔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在讥笑他。为了见到这张面孔,他曾放弃了那一线得救的机会,可惜他并没有见到。后来,当那灰蒙蒙的霞光射进肮脏的茅屋,照射在沉睡的山民忧郁的脸上,幻觉便消失了,留下的是在新的一天中再做一场又一场的恶梦。 不久以后,这些侨民都各奔前程了——有的去法国;有的去英国,剩下的都分散到托斯卡那等地。范里斯决定回巴黎。他是和一些侨民同路的。他和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疲倦地为他们排除愁闷。到达马赛后,他告诉他们他个人要在那里逗留一两天。他把伙伴们送上驿站的马车后,自己也感到好笑地回到了旅馆。其实,他在马赛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是想一个人单独留下来。别的事什么都不想了,还是先到吸烟室看看报吧。 当他在床上清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白兰地气味,看到几个陌生人围在他的床边。有人按着他的脉膊,范里斯急忙把手缩回来。 “您要干什么?” 他忿忿不平地问。 “您别激动!”有个人在回答,“您在吸烟室里晕倒了。您快喝点这个,别动弹。” 他感到一阵愧疚,又闭上了眼睛。心想:“也许我快要死了?这无关紧要,我太蠢了,喝点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呀。” 范里斯躺了几乎一个星期。医院里的护士和佣人护理他。因为他有很多钱,所以对他照顾得很好,而且还利用他对一切都抱无所谓的大方态度,肆无忌惮地敲了他竹杠。 范里斯几乎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失眠,感不到疼痛,麻木不仁,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再没有发作,但脉膊很微弱,昏厥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向给他请来看病的医生介绍刀伤经过时,范里斯编造了一段在阿尔及尔的惊险遭遇,可他自己感到这套谎话编得并不成功。那位法国医生的态度是很冷淡的,他斜眼瞟了瞟病人说: “这不关我的事,但作为一个医生,我有责任提醒您:今后您如果还要使您的身体经受这种考验的话,那么,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您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这将是不愉快的。”范里斯喃喃地说了一句,接着安然地付之一笑。 不久后,他恢复了体力,同时也增加了令人失魂落魄的恐惧:“若是发生沉船事故的话”,这是列鲁医生当时的忠告。这正是一场沉船事故啊。倘若说这场恶梦已经重演了,那他还将再次发作呀。他刚能走动,就直奔巴黎,甚至没有在里昂停留去看望列尼和玛格丽特,就直奔巴黎——他仿佛听到了死刑的宣判。 八月,列鲁正好不在城里。范里斯找到了麦尔尚。他正在日夜兼程地赶写他那部新书。老人一见到范里斯,就“啊”了一声,霍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端详着他的面孔。 “是啊!”他终于开口,“快坐下,我的孩子,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了。” 范里斯慢慢地说起来,有些口吃,说起话来总是断断续续的。麦尔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不该说谎,但又难吐真情。 他到了国外……参加了战斗。是的,这就是一处马刀砍的伤痕。他在各种天气下骑马赶路,疲劳,极度紧张,在山中暴雨下过夜,潮湿,饥饿……。他的声音颤抖了,中断了。 “原来是这样,”麦尔尚重复着,“那后来,就是说又发作了。厉害吗?象在帕斯塔莎那样吗?持续了多久?” 范里斯把头俯在两手上。 “我说不准。也许比那次更坏一些。在那种可怕的条件下……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别让我再回忆这些吧,麦尔尚,假如再发作,我就会神经错乱了。” 麦尔尚默默地走到范里斯跟前,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让我们给您会诊吧。”他终于说,“明天列鲁就回来,我再把兰普里耶尔老医生请来,让我们会诊一下,也许会想出什么办法的。” 会诊是在麦尔尚家里进行的。列鲁和那位医生走后,范里斯走到麦尔尚跟前。这次,他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请您说实话!他们不愿使我痛苦。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自己,知道我是在拿什么冒险。最好能立刻了解到最坏的结局。他们隐瞒了些东西。是不是要彻底沉船了?” 麦尔尚脸色苍白,但他正视着范里斯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的,大概如此。假如您不经历这样一段惊险的生活,您满可以再活很久。现在,病情将要不断发作,越来越频繁,最终将把您断送。死亡并非是值得挂齿的好事,但我们无能为力,爱莫能助。鸦片,您是知道的,这种东西只能暂时减轻痛苦,只要您觉得离不开它啦,那就成了一种自杀的行为。” 范里斯点点头。 “我早就不用这种东西了。您不必担心,我不会上瘾和自杀的。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若是注意保重的话,甚至还可以活上几年。但是病随时都可能发作。假如您还想办什么事情的话,就趁早抓紧时间办吧!” “我已经开始的事业,一定要坚持到底。” “我可以问问吗,您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麦尔尚低声问。 “是指我干了什么事情吗?您还记得希瓦罗族的那些魔鬼吗?传说那个讲人话的古鲁庇拉魔鬼吗?他到我这里来了,谈到了意大利的事情,于是我跟他一同走进了泥潭,而在那里,您还记得吧,有一个脚后跟朝前的魔鬼,名叫依普皮阿拉,她在等我,——你休想逃离她的手掌。实际上……这就是一切。” 他俩沉默了好几分钟。 “您瞧,我一半是意大利人,一半是英国人。至于说是阿根廷人,那全是胡说八道。您当然早就猜到了。现在,我是作为一个意大利人在讲话。即使因为这个他们杀死我,我也会感到幸福的。” 他沉默片刻,没有看麦尔尚,接着又补充一句: “您还记得吧,我们经过马德拉河的时候,我曾对您说过,我打算‘修建一座自己的公园’。这是我坚贞的信念;但看来,您是更有远见的,我的公园破灭了。” 麦尔尚用那同情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他。 “是不是和库尼龚达斗?恐怕是这样吧?等待您的是不妙的命运。我情愿和您换换角色。可惜那斗争并不需要我。一个为着个人痛苦烧掉自己的著作和用酒精麻痹自己头脑的人,无论上帝或是魔鬼,都要抛弃他的,甚至会感到消灭这样一个人毫无价值。” “这对您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吗?”范里斯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了一句,就走了。 麦尔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把手稿推到一边。他意识到他已着手做的这项工作的全部重要意义。这部著作,要比多年前被他烧掉的那部受人辱骂的处女作更有意义。不管怎么样,他完成这部著作后,将挽救成千上万个由于恐惧而造成神经错乱的儿童。纵然如此,若是烧掉这部著作能洗清他和吉奥梅过去的一切,能洗掉那“报丧蝴蝶”的一切,那他情愿把这部书也烧掉。假如不是为了这一点,范里斯可能就…… 他用手轻轻地蒙住眼睛,“你想的太多了!”——他思索着,不是他救了自己的患者,倒是患者救了他。唉,够了!不管怎么样,他已得救了,应该继续完成自己的事业。 范里斯来到街上。他突然感到一阵呼吸困难。他使吃力地支撑着身子走进附近一家咖啡馆。喝了一杯黑咖啡提提精神,随后又走出来,沿江滨大街走去。 “范里斯!” 他不由一怔。 “啊,原来是您呀,我没有……看到您。” 他没有看到人以前,没有听出来是谁在喊他。原来列尼也在江滨大街上,而且就在他的身边走着。他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范里斯感到列尼很冷淡,起码是不想和他攀谈。他并不知道他朋友的心里是多么难过和痛苦。 “您收到我的信了吗?”列尼终于问了一声,“那是我五月份发给你的吧?是不是?” “信收到了。难道我没有回信?……五月?不,那是四月。” “是啊,我寄给你的那封信一直压在您银行界的朋友那里。他们对我说,您走时没有留下地址。” “五月份我出国一趟。我刚回来三天,还未来得及到银行去呢。” 他又沉默了。但后来他想应该对朋友喜爱的妹妹表示最大的关心。列尼一直是走运的,只是有一个最后的心愿没有得到满足。于是他高兴地问: “令妹近来生活可好?她已经能甩掉拐杖走路了吧?” 列尼停了半天才回答: “在最后那封信里,关于她的情况我都告诉你了。如果您还记得,她已经能坐车出来了。” “甚至能走几走了?” “是的。可是,有一天我们乘车出去玩,她想到一家商店给我选购一件礼物,要知道她一直没有去过商店。当我正扶她下车的时候,街拐角处冲出一辆马车。车夫喝醉了,猛赶着马,一下子就撞到我们车上。我们摔倒在地,我没有来得及拖出玛格丽特,她被车轮轧伤了,脊椎受了伤,……不过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旧病也没有复发。她已经恢复了元气,并且痊愈了。然而也一切都完了,她永远不能走路了。” 范里斯默默地走着,看着江滨大街的鲜明的轮廓;看着河水上闪动的银波;看着教堂暗黑的塔影;看到初落的黄叶仿佛长了小脚似的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飞跑,一直跑到他的脚前。 突然间,从前他十分害怕的一切又重现了。街道消失了,恐惧又在他面前展现出一个幻影。他仿佛看到了盖满绿色粘液的陡峭的井壁。井壁上象出汗似的渗透出浑浊的水滴。而他却陷进了深深的井底。从上边斜射进一道阳光,而周围却笼罩着一片黑暗。后来,他看到发绿的井壁上滋生出一些什么东西。那些东西挂在那粘滑的井壁表面上,长在凸凹不平的墙缝里。这些细小而脆弱的东西呈白绿色,象一切在黑暗里生长的植物一样发育不良,但它们却拼命挣扎着向上长,滑落下来了,仍然不放弃自己强烈的欲望。井壁已经干枯了,于是它们不必担心滑落下来,便开始迅速向上攀登。它们当中有一棵东西抬起它那贫血的手掌抓住了井缘,伸出头去,向外张望。阳光多么灿烂。第二棵跟随第一棵也上去了。突然间,一只巨掌将它们压下去,一直压到井底。井盖砰的一声被盖上了,周围又笼罩起无边的黑暗,只能听到单调的潺潺流水声。…… 那条洒满阳光的江滨大街,又出现在他的眼前。教堂的塔影在寒冷的天空中显得越来越昏暗。一片片枯黄的落叶,象长了小脚似的迎面跑来。他转过身去,对列尼说: “请原谅,我感到一阵头晕。您方才说些什么?” “也许您能帮助我们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上周我已经把玛格丽特送回家了。我这次到巴黎来,是为了交涉我新安排的工作。我想休完假立刻开始工作。现在我该回家了。我一想起来就害怕,我和玛格丽特该怎样见面呢。时间久了,我们当然会逐渐习惯的。但起初……您能不能同我一道回去?有外人在场,我们都会感到轻松一些。我知道这要使您费很大心。” “既然您希望我去,我当然应该去!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下星期三。您来得及吗?” “来得及。不过,您敢断定您的妹妹对一个局外人的出现会感到高兴?要知道我和她并不认识。” 列尼犹豫了一会儿答道: “现在我对什么都不相信,我甚至不敢说她将怎样接待您,因为她情绪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对我们大家震动很大。例如前几天,我哥哥安利对我说,若是他和我们在一起的话,就什么事儿也不会出了。他实在是个很善良的人。我可以老实告诉您——我只不过有些担心而已。我真是太蠢了。在里昂,我从玛格丽特手里夺过毒药,她答应以后再不会干这种蠢事了。但我呢,并没有给予她任何帮助。就是我这个样子,也会使她想起所发生的一切。若是不采取措施使她摆脱这种想法,她非疯了不可。来吧,想办法安慰安慰她吧。” “好吧,那我们星期三动身吧。” “谢谢。”列尼回答,“现在我该抓紧时间办事了。我要去找人谈谈工作问题。” “您今天下午有空吗?我等您吃午饭。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留在我那里过夜。我走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的东西都给收拾起来了,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呢。” 当范里斯闲谈着转过身去和他告别的时候,列尼才发觉范里斯的脸已经变形了。 “您的脸怎么了?怎么有那么长的伤口?” 范里斯笑起来。 “是啊,这回我那‘温柔的女性美’算是告吹了,正象我们那个好心的朋友吉奥梅说的那样。” “让吉奥梅见鬼去吧!您这是怎么搞的呀?” “见鬼就见鬼去吧!我并不反对。这……这是我揪小猫的耳朵被抓的。我打仗了。” “您打仗了?” “说起来话长,最好留到到城堡再说吧。从我们分手以后,我又有了很多引……人入胜的奇遇。” 列尼仔细地看了看他。 “看来,这些奇遇对您是无益的。” “真的吗,那就是说,我更加需要山村里的空气喽。勃艮第的空气对我的休息该多么有益呀!这真是您的巧安排呀!” 一路上,列尼不止一次地感到范里斯是在想方设法使他开心,最后他都有点担心啦,但不久又放了心。这种平静的欢乐心情,与去年在地理协会周年宴会上使他那么吃惊的故作欢乐是不同的。既然范里斯并不那样放肆地说俏皮话,这就说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是的,他瘦得很厉害,模样也很痛苦,但这可能是由于刀伤引起的。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啦。是的,可是……他打了一仗? 列尼转向没有受伤的脸颊偷偷看了一眼。他早就知道,对范里斯的事情他了解得太少了。但猎奇心理并没有使他感到痛苦。若是你明明知道朋友的痛苦,而又无法分担,那你的心情也不会是轻松的。至于其他方面——反正“国王”做事总是有理的。 可是,当他们这次行程即将结束的时候,范里斯自己谈到了这件事情。他再也没有去谈那些个人的惊险故事,也没有提到朱塞佩的名字,而是严肃地和直截了当地讲了阿平宁山区的起义的目的和事态发展的经过,尔后补充了一句: “我是起义的组织者之一。” 列尼只是问了一声: “后来怎么样?” “后来,起义遭到了失败,我隐姓埋名来到巴黎。只要一有可能干点什么的话,我将重返意大利。” “这是您最后的决定吗?如果是那样,‘在一个美好的早晨……’”列尼喃喃地嗫嚅道。 “在一个美好的早晨,纵然我被抓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当然应该这样。不过,列尼,看来,这正是我毕生的事业。现在我打算去袭击这个极端保守的山村,带着这块足以说明我是异教徒的凶残贱民的刀伤,去见你那笃信宗教的姨妈和整个贵族的家庭。您打算怎样向他们介绍呢?” 列尼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后泰然地回答: “我想最好什么也不说,起码一见面是这样。父亲和妹妹是不会提出一些有失礼貌的问题的,而其他人也都会以为你是决斗留下的刀伤。依他们的看法,这当然是罪过,但并不是一般人的污点。至于姨妈和哥哥,现在情绪不佳。倘若我们一见面就说出实情,那我们家中的关系立刻会尖锐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他们会认为您的行为是有罪的。” “那您怎么认为呢?” 范里斯带着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冷笑看着列尼。可是,列尼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问我吗?我对您和您从事的事业的看法?对这个问题,我早在帕斯塔莎河谷时就回答您了。” 安利、昂热莉克和布朗西接待客人虽是客客气气的,但也流露出一些冷淡。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他们若在家里会见列尼的救命恩人,一定会更热烈。而现在在家中经受着如此痛苦的情况下,他却应邀而来,他们觉得有些不尽人情。 列尼在这种时刻邀请客人,是破坏了一切礼遇,超出了常规。 “当然,有客有容怠慢。”昂热莉克对侯爵说,“但是列尼对我们大家所表现出来的刚愎自用,是令人吃惊的。我们心中这样难过,哪有心思请客呢?” “可您不觉得也该考虑考虑列尼的想法吗。”侯爵这样回答她,“如果他现在需要自己朋友的帮助,那他可能除玛格丽特外,不考虑其他方面。” 昂热莉克不高兴地唠叨起来。 “猜到我们这个小可怜家伙的想法并不难。她当然什么也没有说。这都是列尼的主意。我告诉她说哥哥领来一位朋友的时候,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列尼的作法太残忍了。” “如果用‘残忍’这个词来形容列尼,恐怕是不妥当的。”侯爵只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侯爵本人接待客人是冷热适度的。范里斯同样是如此。列尼感他们那种尖锐的对话弦外有音,似乎感到了两支剑交锋的铿锵声。“父亲为什么这样憎恨他呢?”他心里想着,发现侯爵的目光从范里斯畸形的脸上滑过,又添加一层疑问:“我多想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个刀伤的?” 不一会儿,他领范里斯去见妹妹。妹妹的屋子里装饰着鲜花。春天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窗口射到屋里,但这更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这次为了迎接列尼的到来,她没有佩戴任何饰物,但那浓厚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背到脑后。玛格丽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和客人握手。她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愁苦而机警地注视着来客。为了应酬客人,她说话的腔调是很不自然的、做作的和勉强的。 “我非常高兴,终于和您认识了。我早就盼着和您见面,可怎么也找不到机会。我甚至都这样想过,您也许只留存在列尼一个人的想象中了。” “确实如此。”接着是敏捷的回答,“起码我目前的处境是这样。在这个世上,列尼如果没梦见我,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呶,这太过分了。”列尼表示反对,“我没有做过什么恶梦,他说的话由他自己负责,罗玛什卡。” 可惜,玛格丽特没有听进去。她透过低垂的眼睑注视着客人。 “可您……”她轻声说了一下又停住了。 他用微笑回答她的目光,接着说道: “对这些话我会不会恨他?偶尔会的。” 玛格丽特把头向后一仰,默默地看着范里斯——开始是带着好奇的心理,后来就感到莫不可测和令人惊讶了。他并不象她背地里憎恨的那种贪图幸福和一切顺心的人。当客人走进屋里的时候,她发现他走起路来是一拐一拐的。现在,她的目光又停留在他那残废的左手和脸上的伤痕上。她突然发现,他大睁着眼睛,鼻孔发白而抖动起来。这时,她听他哥哥问了些什么,而她心不在焉地随便回答了一声: “我不知道,亲爱的。” 范里斯转过身去。一切又仿佛都在一个红色雾霭中飘过。“只有你,这个自命为上帝的禽兽,”他想到,“可以如此戏弄嘲笑一个嘶哑呻吟又无力自卫的生灵!你对我作的还嫌少吗?” 这时,他立即想起,他不相信上帝,而且有不少人都不相信。但这些人的遭遇是极其悲惨的。耳边又响起了安得列亚那痛苦的呜咽声:“直是一群野兽,卡尔死得太惨了。” 他带着微笑向玛格丽特转过头去。 “您这里墙上的装饰可真不少啊。我没想到列尼给您带回这么多漂亮的东西。您这儿简直成了博物馆了。” “不过,这个博物馆怎能比得上您搜集的武器呢。” “我再不搜集了。罕见的珍品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列尼提高嗓门问:“您放弃收藏了?” “是的,我春天出国前把搜集的珍藏全卖掉了。瞧,这是一顶带羽翎的帽子。列尼告诉你没有,这顶帽子是一个老酋长赠送给我们的礼物。” “这位酋长为了杀死他兄弟,好象还向我们要过一道护身符呢。我曾多次对他表示过同情,是吧,列尼?兄弟互相厮杀,势不两立。他对我讲过,您穿上那套装束显得十分威武,难怪这给野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列尼穿戴上那套东西显得格外堂皇。我个子小,支撑不起来。不过,他的皮肤太白了。” “那根本看不出来。穿上这套东西的时候,脸上要涂上红、黑、黄色的道道和圆圈。” “难道你们也往自己脸上涂这些东西?大概这使他们很满意吧。白人也尊重了他们的风俗习惯。” “当然,涂颜色很有用,就是吓得脸色发紫,你也可以高兴地意识到,这谁也不会发现。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产生了这种习惯。” 玛格丽特扫了范里斯一眼。 “若能用油色把脸上那种装腔作热的虚伪表情掩饰起来,那岂不是比用行为欺骗更来得方便吗?不是这样吗?” “譬……譬如说吧,我们本来是懦怯的,却要装……装作勇敢。” “就算这样吧,那只能说明胆怯。假如我们装腔作势,对我们本来讨厌的人故作姿态,那我们对他就更不仗义了。” “我觉得,罗玛什卡,”列尼插了一句,“这种痛苦并没有格外加重你良心上的负荷。你虽曾说过谎话,可那个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娃娃呢。而且很快就克服了。现在对你不友好的人,还总是揪住这一点不放。” “真的吗?”玛格丽特问了一声,抬起眼睛,但没有看哥哥,而看着范里斯。范里斯毫无恶意地回答: “噢,我想,这一点他们迟早会改变的,只要他们不是不可救药的坏蛋。” 他俩的目光碰到一起,就都笑起来了。 “自从发生不幸以来,”走出玛格丽特房间时,列尼对范里斯说,“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地笑呢。” 几天后,当列尼和安利钓鱼回来时,听到花园里传来一阵妹妹愉快的笑声。他向在栗树下的那群人走去时,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为使范里斯摆脱某种不幸,宁愿赴汤蹈火,他都在所不辞。 “什么使你们这样开心哪?”列尼问了一声。 范里斯没有向他转过身来,而玛格丽特又笑了起来答道: “我们正在说布朗西最怕奶牛,后来大家又猜你们在南美最吓人的动物是什么。姨妈说是美洲狮。布朗西硬说是蛇,而我却认为是蟑螂。正在这个时候,列瓦雷士先生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就问他最怕什么?他说最怕‘黄胸脯的蜂鸟’,你怎么啦,列尼?为什么这样发抖,……莫非你也怕蜂鸟?” “有一段时间简直怕得要死。”他喃喃地说,“但这早已成为往事了。” 范里斯看了他一眼。 “往事?完全过去了?那我就不必再担心啦。” 后来,当他和列尼一道散步时,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列尼,您真的这样认为吗?或者这样说,只不过为了不破坏我的情绪?” 列尼否定地摇摇头。 “我亲爱的范里斯,爱慕的表白无需重复多次。难道在您没有向我解释您那使我无法理解的行为之前,还要我作出难以承诺的保证吗?” “莫非您对什么都从不问一个‘为什么’吗?” “您为什么能跟我来呢?我是有自己的猜测的。我若不提出那些有分量的理由,您是不会来的。” 范里斯垂下目光接着问: “您究意有什么猜测呢?” “如果您感兴趣,那我就告诉您。有时我是这样解释的:您看到我由于莽撞而使自己遭到不幸……唉,我们本来没有使您能同我们保持毫不拘束的关系。也许,您……出于客气或者出于不相信我能重视您的忠告。您哪里知道我不是一个蠢货呢,总之,在这段时间里,使我感到惊讶的并不是您的行为,而恰恰是我自己的行为。我不理解,我那时为什么要欺骗大家,那简直是一种愚蠢而固执的行为。也许,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可能是想使您摆脱别人对您的盘问——您怎么就跟我走到一起来了。” 列尼默默地向范里斯转过脸去。范里斯停下脚步,看着花草。 “那后来呢?” “后来,您支持了我的设想,我当然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您自然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的。开始,我一直等您谈起这件事来。但您一直不吱声。您大概发觉我对这段经历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不想使我难为情。” “哎呀,列尼,列尼,您简直永远是个孩子啊!” “这是一种有礼貌的暗示,您是不是想说我永远象驴子那样愚蠢?” “我想说——象天使那样天真。难道您脑子从来没有闪过这种念头:只有您一个人才有理由不好意思吗?” “范里斯,”列尼急忙打断他的话,“若是您对什么感到惋惜的话……那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您不想吗?恐怕现在我们既然谈到这种地步了,您一定什么都想了解。” “好吧!”列尼说道,于是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把草帽向眼睛上拉一拉,“起码也得舒服舒服。您说吧,我听着呢!” 范里斯并排坐下,拨起一束小草,然后把它丢到一边。呆呆地望着前方。 “那个时候,”他开始讲起来,“人们使我感兴趣的,有两个方面:‘这个人能否利用’和‘该不该怕他?’我是怕您的。” 列尼一下跳起身来。 “不必讲了!这我是非常了解的。” 他听到身旁发出一阵不安的喘息声。 “我……在说胡话的时候,说到这个问题了吗?” “您用手指数落到了我们每个人。当然也轮到我了。好象说我差点儿逼您到自杀的地步。但是,那一夜您多多少少是报复了我一下。” 范里斯又岔开了话题。 “有些东西比自杀还可怕。不管怎样,我怕杜普雷根据您的建议,不等我执行第一个任务,就把我解雇掉。我知道,那对我将是多大的打击。我不得不去讨好其他人,我替他们干活,迁就他们。但我却不愿讨好您和麦尔尚。对付麦尔尚比较简单,因为有关道德问题是不会使他激动的,而且后来我了解到,即使一切都暴露了,他也会谅解的。而您——可能不会,这是很重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跟着您,想面对面谈谈心。我想向您讲讲我过去的经历……算了,现在我不想谈这些了……现在连想这件事都感到可怕。但是,我当时想告诉您……凡是能讲的都告诉您,并请求您怜悯我,而如果您一定要揭露我的谎言或讥笑我也可以……” “讥笑您?” “人们长久以来一直在讥笑我……那时,我的武器随时都可以射击,我会给您身上捆上一块石头,将您抛进河里。我知道,只要干掉您,就等于砍断在杜普雷手中的束缚我的绳索。差一点我就真这样干了——可在那个决定性的关键时刻,人们却很少有下手的勇气,最好还是自杀算了。当人被逼进死胡同的时候,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这就是我当时的一些想法。后来我看到一只美洲狮。当你救的人,正是你想杀害的人时,你会感到奇怪吧。在那一瞬间,我惊慌失措了,不然我在几秒钟前就可以开枪射击的。好在我神智恢复的不算太晚。就这样,在我的关照下,它只抓破了您的手……” 范里斯又抓起一束小草。 “就这些。”他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就在这里结束我这一段不太令人愉快的自白吧。您想怎样对待它?您可以选择恰当的时机。” “当然,我将珍惜这段自白,因为这是您第一次主动地说出了自己的一点心里话。至于您那时的一些想法……那就算了,若是我想报复或者讥笑,那就叫我被淹死。呶,我们吃早饭去吧,让我们忘掉那只美洲狮以及那些讥笑人的不愉快的往事吧!玛格丽特是对的,蟑螂远比美洲狮凶狠。” “但是,蟑螂是不会讥笑的。” “这无关紧要,我反正不是玛格丽特!家里有一个喜欢抠字眼的就够了。况且,我倾向这种提法,它们是会讥笑的,——那天在瓜阿基尔的时候,它们爬到我们身上,听我们是不是在捣鬼。” “您可要注意,”范里斯提醒说,“您若再给它们增添这些特异功能,它们就快变成上帝了。” 列尼难过地看了看朋友,但什么也没有说。他很早就明白,范里斯想从无神论那里去寻求出路,来摆脱心灵上某种创伤,摆脱曾是自己固执信仰的可怕的宗教纠缠,其实,这是一个靠不住的防空洞。 九月,列尼把范里斯留在马泰尔列里,他自己返回了巴黎。想在那里租用一套供他们兄妹住的房子,并布置一下。玛格丽特在临行前战胜了恐惧心理,同意去巴黎过冬,而回城堡来度夏。安利和布朗西背地里对列尼的做法表示了极端的不满,但是当着他的面又不敢流露出反对这个计划。 “这样一来,列尼永远不会成家了。”安利对父亲说,“现在他的地位优越,满可以选择一位如意的大家闺秀,而且嫁妆也会相当可观。但是让那个多病的妹妹和他生活在一起,那他当然是无法成亲了。” “列尼早该成家了。”布朗西愤愤地补充了一句。因为她不大喜欢玛格丽特,觉得家里为她忙碌操劳的太过分了。 侯爵冷冷地瞪了一眼儿媳妇,然后又瞪了瞪儿子。“安利讨了这样一个缺乏教养的姑娘做老婆,变到了这种地步,真令人吃惊。”他心中这样想道。但嘴里说出的却只是: “可能,列尼有意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了。世上单身汉有作为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我相信,”昂热莉克说,并用不满的目光扫了一眼布朗西,“列尼和我们那个可爱的姑娘生活在一起是会非常幸福的。至于嫁妆,布朗西,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当安利和布朗西那小俩口离开房间后,她叹了一口气补充一句: “若说我对这件事不操心,那也不是实话。我是很替她担心的。巴黎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个可怕的地方。她只和哥哥在一起生活,又住在拉丁区,据说那群大学生是些疯狂的异教徒,而玛格丽特又没有抵御这种侵蚀的克制能力。” “或许,她身体上的疾病会帮助她抵御这种侵袭,”侯爵干巴巴地回答,“她不会去会见那些应邀到他们家里作客以外的人。而列尼,我相信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大学生在女主人面前为所欲为。” 昂热莉克惊讶地双手一拍说: “哎呀,艾蒂安!如果只需要对付大学生和他们的想法就好了!莫非您没看到?”昂热莉克真想大哭一场,“这太可怕啦!自从那个人来到我们家,她完全变了样。真不明白列尼为什么单单把这么一个人领到这来!我早就想到了凶多吉少!结果,真不出我所料!” “亲爱的昂热莉克,您是不是想说玛格丽特已经爱上列瓦雷士先生啦?” “全家除掉您一个人蒙在鼓里,谁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一听到他的脚步声脸色都变了。难道您没有看出来,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啦?” “我只发现她近来心情格外愉快。即使您说得对,那也该替她高兴,因为这只能使她生活得更美好!” “艾蒂安,就算美好,那也是暂时的!今后呢?他若结了婚?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迟早要结婚的。到那时,对玛格丽特还会有什么情意呢?再说,他又是一个无神论者!布朗西给我看过刊登他文章的报纸,他在文章里咒骂上帝,嘲笑一切神圣的造物。就在昨天,我到玛格丽特那儿去,就看见他坐在她的沙发旁,给她放声朗读莫里哀的作品呢,而她却笑着。” 侯爵耸了耸肩膀,便走进了书房。他无法理解,既然心疼玛格丽特,怎么又为她的笑担心起来了。尽管他对范里斯没有什么好感,但对玛格丽特身上忽然出现即使是那样一丝微弱的幸福的光芒,也是高兴的。 十月,父亲送玛格丽特到巴黎去,并在他们那里住了几天,列尼这时已将一切准备停当。和他们一道来的范里斯,就住在他们附近,几乎每天午饭后都来教玛格丽特学西班牙文。每当外厅响起铃声,侯爵就悄悄地观察女儿的表情,然后便自言自语地说昂热莉克是对的。 “六月份我等你来,我的小女儿,”他吻别女儿时说,“我想,你会得到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父亲。世界上有很多快乐的事情。能走路只是其中的一项。纵然如此,但我也不会同意让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来替换我的位置。况且有很多工作正等待着我去做——哪有时间去愁眉苦脸呢!” 的确是这样,这一冬,她给自己安排的工作计划并不轻松,她除了想亲自动手主持一切家务事以外,还想学习西班牙文和数学。为了帮助列尼准备讲稿,她又开始研究英国散文作家和法国古代诗人的作品。她象过去整理父亲的手稿那样勤奋刻苦、有条不紊和一丝不苟。 还在马泰尔列里的时候,范里斯就答应给她讲几堂文学课。有一天,他给她带来一包英国作品。 “哎呀!”玛格丽特叫起苦来,“我想这又是诗吧。您准备逼我把这些东西都啃完?!我讨厌英国诗!” “您读过很多英国诗吗?” “读得实在太多了。涅莉婶子有次给我寄来一部厚本诗选,而昂热莉克非让把这本书读完不可。枯燥得要命。那里有德莱登的,海默司夫人的作品,有《处女湖》,还有《失乐园》……” “不该这样,罗玛什卡,”哥哥插了进来说,“既然这是你的专业,就应该说得确切些。那篇是《复乐园》。” “这无关紧要,我看过《失乐园》的译本,和这本毫无区别。” “那莎士比亚的作品呢?” “还没有读过!我读的都是伏尔泰对他的评论,这些对我就足够用了。是啊,我们现在还没有读完卡尔德隆,让英国诗歌靠边等一等吧,我最好先读读洛克的作品和平民思想论。” 正象侯爵从前曾经感受到的一样,不久,范里斯就发现教玛格丽特课等于接受不断的审问,因为她求知的渴望是无止境的。 一天晚上,列尼回家时正赶上他们还在学习,他对列尼说:“我得增加自己的学识本领了,玛格丽特小姐方才用令人难堪的不礼貌方式揭了我的短:她引了一段亚里斯多德的话问我,而我却说不出这段话的出处了,使我非常尴尬。” “我早就提醒过您,她会到处设陷阱的,”列尼俯下身子亲了亲妹妹,“要知道,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的个性太乖僻,对吧,我的妹妹?” 她把双手放在哥哥的肩上,看着他的脸。 “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该使你这样精神不振、疲惫不堪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发生什么事,”列尼坐下来,用手拢了拢头发,“我方才见到列鲁啦,”他冲着范里斯补充一句,“他在街上拦住了我,问您回来没有。” “我八月里和他见过一面。” “是啊,他告诉我啦。” “那他对您说什么啦……” “这是很意外的。他估计您既然在我们这里作客,我是应该知道的。因此,他什么细节都没有对我讲。” 玛格丽特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转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么说,一定出了什么事。这是秘密?” “根本不是秘密,”范里斯愉快地回答,“只是没有必要用这类东西使您烦恼。您的心慈面软的哥哥一听说我身体状况坏到只剩下良好的愿望,就有点……心慌意乱。这都是我自己的过错——是我在阿平宁山区把身体搞垮了。” “还是那个老病吗?”列尼沉默一阵之后问。 “是的,还是那个老病。我们在江滨大街上碰到的那天早晨,我刚刚从列鲁那里出来。我不愿意使您感到痛苦。”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他们说,已经绝望了。但我还不打算死去,在发作的间隙,我还有许多时间。幸好只发作了一次。这完全可以忍受。您瞧,玛格丽特小姐不是有足够的时间来揭露我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吗……甚至连西班牙语语法上的错误。” 讲最后几句话时,他看了列尼一眼,但列尼并没有察觉。 “那么,我该去更衣、吃饭了,”列尼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就走出了房间。 玛格丽特看了看范里斯。她目光中充满着痛苦。 “您也……” 听到她那中断了的低语声,他向她转过身去,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 “啊,小姐,这世界该多么民主啊,就连死囚房也要与人平分了。” 她猛然抓住范里斯的手,他用手指温情脉脉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可怜的姑娘,”他说,“多么可怜的小姑娘啊!” 第九章 新年,列尼和玛格丽特在家里举行了一次午宴。宴会上唯一的女人就是躺在沙发床里接待客人的女主人。玛格丽特的两眼闪闪发光,头上戴着一顶翠绿色的花环,身上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这件衣服,料子是范里斯给挑选的,样式是列尼给设计的,是专为这次宴会定做的。 “我不希望在我家里再出现女人!”玛格丽特对最先来到这里作客的麦尔尚说,“我讨厌女人,因为我知道没有一个女人不心胸狭隘、不斤斤计较琐事的。” “可您才认识几个女人?!”医生深深凹陷的黑眼珠含着笑意问道。 “确实不多,这倒是实话,但我认识的男人不也很少吗?可不管怎样,在他们中间却能找到几个不善于……不善于象最可爱的女人那样计较小事的人。算了吧,医生,您就承认我正确吧。您摇头,只说明您固执。我很少见到象您这样好抬扛的人。” 玛格丽特和麦尔尚由于面红耳赤的争论而结下了友谊。因为这种争论使他们都感到最大的满足。任何一个话题,除对列尼的品德之外,无不引起他们热烈的争论。 “我很羡慕您,”麦尔尚说,“我,当然也认识不少人,其中有男有女。这些人若不受外界的特别的引诱,他们是不会去干杀人或盗窃勾当的。有这一条就足够了。对一个人不该苟求。假如您过分地计较小事,那我们就只好去上吊了。” “要知道小事也是重要的!我可以原谅那些由于贫穷,甚至只是由于酗酒而走上杀人和盗窃道路上的人,但对那些好拨弄是非或……” “哎呀,小姐,您就宽恕了吧!”在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剥夺我仅有的自尊心吧。我就是一个地道的好拨弄是非的人,但一般还没有发展到杀人的程度。难道只有象麦尔尚不疼不痒地说的‘引诱’,达到强烈的程度,才构成理由吗?” 范里斯悄悄地、无声地轻步来到他们跟前,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玛格丽特笑着向他伸过手去。 “凡是偷听别人讲话的人,是听不到关于自己好话的。” 范里斯吻了吻玛格丽特的手,向她恭贺新年,并说了些寒喧的话。当他离开满脸生辉的女主人时,麦尔尚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常态。 “又是礼物!”姑娘拿起范里斯放在她身边的一包东西,提高嗓门说,“您不是保证今后不再送礼物吗?” “新年可以打破一切常规!”他无所顾忌地回答,一面却阴郁地看她解包。 谁能设想她是如此冷酷无情呢?给老人,给自己的客人当头一棒,揭他那痛苦而见不得人的伤疤呢?是列尼?是谁给了他的玛格丽特揭露麦尔尚的权利呢? 他的脸色一下子又开朗起来。自己脑子里怎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呢?对她,当然谁也不会讲什么。她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若是玛格丽特真知道的话,那她也一定不会来谈这个话题。她是在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触动了麦尔尚的痛处。他怎么能想是列尼多嘴呢。列尼是可以信任的。 玛格丽特兴奋的喊声打断了范里斯的思路。 “多美呀!您怎么能想到挑选这种芳香的马约兰呢?大概是列尼告诉您说我最喜欢这种花吧!医生,您快来瞧瞧。” 一条洁白而柔软的披巾,绣着马约兰花的花边。当玛格丽特打开这漂亮的礼物时,从里边滑落出一张卡片。她拾起卡片,浏览那上面写的四行诗。接着又看了一遍,纳闷地皱起眉头。 “这是英国诗吧?这些句子写得多么蹩脚啊。可能这是一首古诗。不,让我自己再好好看看吧。” 范里斯俯身在玛格丽特的床边,给她解释那些不懂的词句。他为刚才那种无端的猜疑感到疚愧。 马约兰花呀, 是品德高尚的花—— 它把你那少女的容貌 装点得更加艳丽。 姑娘抬起眼睛,双腮泛起一片红晕。 “太美了。您从哪里抄来的?” “这不过就是您所讨厌的那些英国诗人的诗。您可以在被您丢掉的那些书中找到。” 玛格丽特向上举起双手。 “我投降了!我象卡莱市民一样被征服了。从明天起,我马上就啃大厚本书。您这样同情地望着我,医生,您是完全正确的。您瞧那本书该多厚啊!” “第一次听说,麦尔尚能拿同情的目光来看人。”同贝蒂容一道走进来的列尼说,“马约兰!是范里斯带来的吗?您不是说披巾上要绣雏菊吗?” “我改变主意了。”范里斯回答,“我不喜欢雏菊了。” “您不喜欢雏菊了?那为什么呢?”哥哥和妹妹异口同声地惊问。 范里斯笑了。 “难道这也是罪过吗?不,我是喜欢这种花的,但这种花常常使我感到痛苦。这些花仿佛睁着两只洁白得令人吃惊的眼睛,我一想到它们将识破多少秘密的时候,就感到恐惧……” “是啊,可这两只眼睛也会保持沉默的。”麦尔尚插了一句。 第二天,列尼看到玛格丽特在试着阅读乔叟的作品。 “他的语言太陈腐了。”他说,“让我们读读莎士比亚好吗?可以选一个剧本,按剧中的角色分别来朗读。” “可他口吃啊。” “他读起来从不口吃。我在没听到他朗读之前,从未想到英国诗会这样有味道!” 范里斯来后,玛格丽特建议朗读莎士比亚的作品。 “既然我命中注定要学英国诗,那我就想听听您的意见,从中该学些什么东西。列尼认为您连最差的诗也能朗读得很出色,这是实话。记得在默瑙斯的时候,您曾用密尔顿的作品折磨过列尼,他并不爱读他的作品。我是一个顺从的小女学生,但我先讲明——我不想读密尔顿的作品。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定。” “那次当列尼发疟疾的时候,我曾用《力士参孙》来为他解闷。我想他是喜欢这个作品的,但不管怎样,这些诗我是感到十分可贵的,不值得在一个没有鉴赏诗歌能力的轻率少女身上浪费时间。应该给您一部《亨利六世》,共有三卷,这是对您不尊重密尔顿的惩罚。” “您饶恕她吧!”列尼反驳说,“这太残酷了。让我们读读《理查三世》吧,读这本书,起三不会打瞌睡。” “不,我不能让我的女学生学那种下流的语言!” “您叫她学密尔顿的作品,就不担心她会用那些下流话吗?” “是的,譬如,‘鼓肚子的蜘蛛’能算下流话吗?当然,我敢断言,一……一只眼睛的讨厌的癞蛤蟆也可能是最多情的。不,我们提到的《亨利五世》作英语课本,只此而已。您,小姐,可以扮演凯瑟琳公主,她也不大喜欢英语。而列尼则扮演弗鲁爱林。” 列尼看了看范里斯不禁笑了起来。 “‘兹请诸君多多海涵’,恐怕连您都无法海涵了。罗玛什卡,你别着急,《亨利五世》这剧本是完全可以读下去的。” “我有点不大相信。”玛格丽特嘟哝着回答。 她和范里斯的内心都充满着一种疯狂的喜悦。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俩都抢着模仿对方的言谈笑貌。收拾完餐桌后,他们立刻打开书,简直无法平静下来。在朗读序言和两个红衣主教的对话时,他们的表情活象两个调皮的孩子,相互挑逗着,提出各种愚蠢可笑的问题。玛格丽特第一次使范里斯感到她能有声有色地扮演各种角色。她扮演了道貌岸然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刻划约瑟夫神父的形象时是那样富有讽刺味道。台词说: 愿上帝和天使 守护着皇上的圣位…… 听到这里,列尼哈哈大笑起来。当读到“舍拉继承法”那段议论时,她使用了庄严的腔调,有意提高了嗓门。 玛格丽特虽然有时并未摆脱法语的制约,但她的英语发音也很漂亮,那轻微的法国腔调只是使她在红衣主教的结束语中增加了夸张的气氛。 赞美您, 君主,大不列颠的勇士们!…… 这行诗还没读完,玛格丽特就放下了书本。 “这难不住我,还不是: 他的幼狮 在法兰西贵族的血泊里 横冲直撞。 对此,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令人感到枯燥。莎士比亚的作品都是这样吗?” “不完全是,让我们再翻两三页看看。” 玛格丽特喜欢毕斯托尔和尼姆这两个人物。后来又出现了国王。她便显出一副忧伤的面孔。 “我的上帝呀,又是长篇大论!” 过了一会儿,她再顾不上逗趣了。范里斯朗读了国王对洛尔德?斯科鲁普?麦谢姆的一段台词: 啊!叫我对你说什么好呢,斯科鲁普勋爵! 范里斯读这几句话的声音是那样深沉,使玛格丽特不禁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我的一切决策全掌握在你手里, 我的灵魂都让你一直看到了底, “莫非他想起了某个女人?”玛格丽特看了看哥哥。列尼在屏气静听着,一动不动。他被那优美的诗句和变幻莫测的动听的音调吸引住了。他没有注意到范里斯的眼神。 你用怀疑的毒药 危害了“信任”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操, 假如说有人没有被出卖的话, 那这个人就是你, 你学识渊博,机敏过人; 谁生来就如此光明正大? 当然还是你,虔诚而温顺。 她边听着,边吓得浑身发冷。不,这不是一个女人。在他的心灵上隐藏着一个难以愈合的创伤。但这个创伤并不是一个女人给他造成的。她深信这一点。 你就象是 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而你的变节 听所有才德兼备的君子 蒙上了嫌疑的污点。 “怀疑……怀疑……”玛格丽特颤抖着自言自语地复诵,好象一个幻影走进了房间。 “罗玛什卡!”列尼朝她大喊一声:“你忘了,该你接了。你不是爱克塞特公爵吗。” 玛格丽特急忙读起来: 我以严重的叛国罪状逮捕你…… 当念到快嘴桂嫂一段台词的时候,范里斯又产生了玩世不恭的情绪。但玛格丽特这天晚上一直是很忧伤的,透过低垂的眼睫心神不定地看着范里斯。 “她的情绪怎么变得这样快呀。”他想到,“好在列尼还是那么沉着。” 玛格丽特很快就让英国诗歌迷住了。范里斯每周到她这里来两个晚上,而大部分时间都是放声朗读。假如列尼在家,他们三个人就分别读剧本台词。列尼若不在家,范里斯和玛格丽特就学抒情诗。她很快就熟悉了英国诗歌的优秀代表作——从伊丽莎白时代的叙事诗和剧本,直到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的代表作。范里斯虽然无法用自己对密尔顿作品的热情来感染她,但雪莱的作品一下就使她神魂颠倒。 有一天,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玛格丽特说: “我希望您把这首诗读给我听听。这些诗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恐怕都可以背下来。这些诗句一直在我心中萦绕,但我弄不懂诗里的意境。” 她选出一首:《祝你幸福……》 “对这类东西我不感兴趣。”他直率地回答,“让我们学点别的吧!” 玛格丽特吃惊地看着范里斯,平素他的态度并不这么生硬。后来,她一下明白过来,急忙说: “好吧,就随您的便吧!” “学一首歌谣,好吗?” “不,您读读《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第一场吧,今天,我想听些高昂的诗句。” 在读头几行宏伟壮丽的诗句时,范里斯就忘掉了玛格丽特的存在。他的声音吞没了她,使她陷入那诗境的奔腾咆哮的瀑布之中。这些诗,她过去只是觉得不错,但现在仿佛有一股充满复仇的巨大力量使她深受震动。 好吧, 你尽情发泄愤怒吧! 你是无所不能的…… “您知道吗,”玛格丽特看他放下书以后说,“剧中最使我害怕的是复仇女神,她是‘空心’的。这种恐惧心理是难以形容的。我不明白,雪莱为什么下决心写这种作品呢。每次听了我都吓得想钻进地缝里躲起来。” 他朝她转过身去。他那两只闪亮的眼睛张得很大。 “他在这里表达了他满腔的同情。难道你真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吗?要知道复仇女神本是妖魔,他知道这些以后,心里就充满了仇恨!” “您并不是妖魔呀,”她看着他的脸说,“您为什么也这样充满仇恨呢?” 他骤然向后倒退两步,默默地看了看玛格丽特,然后微微一笑,在他眼睛里燃烧起可怕的火光。 “您怎么知道我就不是无心鬼呢?我的亲爱的,我一般是不会仇……仇恨别人的。您就无法使我仇恨,不信您就试试,那是办不到的。” “可是上帝试验过没有呢?” 他眯起了眼睛。 “我向您暴露一个……秘密吧。他不是什么复仇女神。他只是一个魔鬼。但他却很了解这一点。” “这比什么都可怕!”他暗自念叨说。 从这天晚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除了喜剧、闹剧或战争叙事诗外,就再没有读别的作品。有一天,列尼请范里斯给读一首华兹华斯的颂歌,名字叫《理解无畏的真谛》。但他读得那样单调无味,使玛格丽特直打瞌睡。她说,这位以写《告琼斯书》十四行诗而显露头角的诗人的颂歌,对她毫无吸引力。 范里斯看了看玛格丽特,眼睛里又流露出可怕的火花。他丢开那卷华兹华斯,带着重音有节奏阴郁地朗读起来。 彼得重又感到苦闷, 过去是苦闷的, 将也依然苦闷。 “问题在于,”列尼婉转地表示,“我看不出来华兹华斯有什么苦闷的地方。” 玛格丽特笑出了眼泪。 “哎,列尼!您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 列尼微微一笑。我看到妹妹笑了很高兴,虽然一时还弄不清她为什么笑。 “请原谅,列尼,您的责备是有道理的。”范里斯骤然收敛了笑容说。 他拿起书又读了一遍颂歌。这次他朗读时表达了虔诚的感情,甚至使玛格丽特也格外地严肃起来。 “这回怎么样?”范里斯读完后把书一合,“列尼,您不觉得我该受到褒奖吗?给我唱一支《佩戴马约兰的朋友们》吧。明天,我就要去伦敦,而在这样天气里航渡难说是件愉快的事,我希望讨个吉利,解解忧愁。” “您要走吗?”玛格丽特问。 他耸耸肩膀。 “叫我怎么说呢,十有八九吧……” 他时常借口记者工作来去匆匆,不知去向。列尼和玛格丽特作出相信他的表情,但是当他不在的时候,总是为他担惊受怕。记得春天有一次,他只留一个纸条:“我要马上离开。”一走就是三个星期杳无音信。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一直在巴黎——他的旧病复发了。开始,玛格丽特一直没提这件事。几个月后,她才想起这件事来: “难道您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吗?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呢,而叫我们从别人那里了解这件事呢?” “可……可是我不希望您们知道。如果不是贝蒂容干的傻事,您们是不会知道的。更不能叫列尼知道,因为他对这事太往心里去了。” “那您就没有感到,我们……他对您的几次意外失踪,不留下地址总是放心不下,他不免又要认为您可能回意大利去了呢?” “回意大利?”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是列尼跟您说的?”他看着玛格丽特。 “列尼?没有。莫非是您叫他告诉我?” 范里斯无法设想列尼会对她讲这些事情,若不是他本人要他讲的话。 “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范里斯追问道。 “就是您自己!您不是说过,在阿平宁山区‘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吗?而且在这些暴动之后,脸上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口从那里回来的吗。我就知道您是反教权派分子……啊,难道您不明白,我早就是成年女子嘛!” 玛格丽特抱怨地叹了一口气。那个使她伤心的词‘可怜的小姑娘’,至今使她记忆犹新。随后她看了看范里斯。他的沉默使她感到惊讶。 “你完全可以当一名出色的密探。”最后,他说了一句,并顺手拿起莎士比亚那本书。 这次他确实去了英国。这一个月里,列尼和玛格丽特每礼拜都能收到两封寄给他俩的信。这简直是一本地道的日记。在这些信里,他愉快地描写着伦敦的社会情况,各种怪现象,天气情况,政治事件和他自己对这一切的认识。到了十二月份,那里下起雾来。 “我受到了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污染。”范里斯写道,“这里以为,人们离开小扁豆汤和木炭的化合物就无法维持生命。因而这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尘埃,我身上没有一块洁净的地方(这仅指我的身体和装束而言。这里格外黑暗,无法看清我有无灵魂。至于我那一点点理智,也在惠斯敏斯特陈列馆里丢失了)。今天我在大不列颠博物馆里找到了避难所,想躲藏在奥斯曼王中之王的庇护和手掌之中。国王的名字我不熟悉,但没有更好的地方了,这是无关紧要的。他本人就是卡纳克人。他有一项花岗石王冠,看来,这王冠并未压得他头疼——他脸上带着微笑,石雕似的微笑,永恒的不变的微笑。但他对肮脏是从不介意的。凡是伟人和巨人都能含垢纳辱的。对他来说肮脏并不可怕。他知道时间能洗刷掉一切。在这个年龄,人人都可以成为哲学家。也许我到两千年后也不纠缠这些琐事了。可惜,正象我给您们解释的一样,我的年龄是屈指可数了。我不是一个世袭的君主和一块宝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跛子。怎能要求我不在泥泞中滑倒,或‘凌驾’尘埃之上呢?可惜它对我是不会怜惜的。这些带着一颗铁石心肠的不朽人物身上令人最厌恶的,就是他们那种泰然处事的傲慢态度。” 整个圣诞节那一周,一封信也没有。沉默十天后,指名给玛格丽特寄来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放着一个用小小金钩镶嵌着五光十色贝壳的项链和一封长信。抬头没有称呼,只写着:“一千零一夜。酒醉的马车夫和外国跛子的故事。” 几天后,列尼来到了他朋友在伦敦的寓所。范里斯正躺在沙发床里,面色苍白而消瘦。 “列尼!”他叫了一声,一面吃力地抬起身来。 “快躺下!”列尼沉着地说,“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范里斯不胜惊讶地看着列尼,尔后又躺到沙发床里。他身子虚弱得挺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谁告诉您的?”他带着颤抖的声音问。 “玛格丽特。” “又是谁告诉她的呢?” “不知道。我有一个星期没和她见面了。我在亚眠讲课呢。她写信告诉我,说您病了,叫了立刻到伦敦来照顾您。我还以为是您写信告诉她的呢。” “可能又是那个愚蠢的贝蒂容透露出动的。”范里斯答道,“他是到这里来参加军事演习的。他真是头蠢驴!我还专门嘱咐他要保密,要守口如瓶。您真是为我才来的吗?这太荒唐啦!我完全可以挺得住,只是稍有一点虚弱罢了。 当范里斯能走动的时候,他们俩一同回到了巴黎。列尼把这个初愈的病人送到家里,为他安置好床铺,他才回到自己家中。 “这件事是不是贝蒂容告诉你的?”他晚上向玛格丽特问道。 “我并没有见到他,大概他还在英国吧?” “那究竟是谁告诉你的呢?这件事使范里斯非常生气。” 她打开卧床旁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哥哥。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一千零一夜’……这是范里斯寄来的信?好象不是他的笔迹,……是啊,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会知道……” “还不光是笔迹。你读完全信的内容,就更清楚了。”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从上到下都是用颤抖的手吃力写成的。分辨这些字迹的内容是很费劲的。这封信的内容是不连贯的,自以为幽默的,实际上却是平铺直叙的。写一个车夫喝得半醉,没有赶上圣诞节宴会。那车夫不喜欢外国人和那种只伴奏《善哉,大不列颠》的赞歌,才同意挪动一下马。这些俏皮话并不俏皮。很多话都是翻来复去的,有的还丢三落四。中间还描写了一段遇见了好说俏皮话的垃圾工人。结尾说了这样几句话:“这是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一切,但我要郑重地宣布:喝醉酒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车夫。” “你当然是对的。”列尼说,“类似这样低级趣味的东西不象出自范里斯的手笔。” “拿喝醉酒的马车夫和散架的轿式马车来同我开玩笑,这哪象他呀?他只有在热病中才能写出这些东西的。记住,列尼,不该让他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我猜出来的。他的心情会感到沉重的。就让他以为是别人告诉我的好啦。” 第二天,范里斯又来拜访玛格丽特。她一人在家。她佩戴上贝壳项链和白色披纱。这是范里斯去年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她显得温顺、亲切和快乐。但是,当玛格丽特的目光一接触到他的时候,他的心立刻紧缩起来,嘴边痛苦的皱纹越来越加深。她从来没有见过在他眼睛里充满着如此悲伤的神情。开始玛格丽特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看样子她真想大哭一场,可她仍在克制着自己,十分勉强地谈了一些琐事。无论他还是她,谁也没有提他的病情和那段酗酒车夫的事。 “近来英国诗歌学得怎么样?”范里斯问。 “打您走后,我就埋头攻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您为什么从来没有向我推荐过这些诗呢?” “我没想到您会喜欢这些诗。” “我自己也没想到。说实话,我有时想我根本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一读起来,就爱不释手,它们就把我逼进了死胡同。有时,我简直感到惶恐不安。”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非常费解的。” “不见得,问题不在语言上。字面上的东西并不难理解;难的倒是另一方面——作者开拓的意境是难掌握的。看来,有人总想妄加揣测。您给我读一首好吗?书在桌子上。” 范里斯拿起书。 “读哪一首?这些十四行诗我是很早看过的,几乎连它们的内容都记不得了。” “二十首以后的哪一首都可以。这些诗我都很熟,想听听怎么朗读。” 范里斯翻阅着,一首一首地看,然后开始朗读起来: 我观赏着旭日东升…… “请继续往下读啊!”玛格丽特看他沉默了,便再次请求道。 范里斯继续翻着书页,时而这里读一句,时而那里又读一句。姑娘看着他,发现他陷入了另外一个对他关闭着的世界。有些地方,他读的声音是那样低沉,使他屏住了呼吸,她仿佛听到了从死去的灵魂徘徊的无底的黑暗深渊里,飞传出的一声哭号。 但尘世哪有十全幸福而不遭天忌? 我怎么能知道你现在是在遍我? 在读这些诗句时,他的眼睛几乎是灰黯无光的。但他读另一首十四行诗时,在他的声音里却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吓。玛格丽特纹丝未动,在披肩下面双手紧紧地握着…… 就连百合花也是肮脏的…… 他究竟忍受过何等不幸?是什么样的恐惧使他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沉默片刻后,他又翻过了一页,随便读起另一首十四行诗: 是的,这是事实,我到处流浪, 那可怜的小丑尽在人前遭到凌辱! 他沉默了。他纹丝不动,仿佛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声音。范里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帷,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 “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喊我。”他说着又走回来,“我们方才读到哪里啦?啊,对了,是第一百一十首十四行诗。我看这首并没什么意思。总的来说,这些十四行诗读起来没有多大味道。这些首是那种……该怎么说呢,是不那么引人入胜的……” “不!”玛格丽特低声说,“那些诗简直是太露骨了。” 他猛地瞅她一眼。 “起码,这些诗里是没有空气的,好象面包盒里的一只酪虫,你瞧,我把盖子给你盖上了。让我们来读一首愉快的吧。” 玛格丽特反对地摇摇头。 “不啦,今天够了。我累了。请您去看看列尼回来没有。他想和您谈谈呢。请您把书放到桌子上吧。谢谢您。” 当他走出房间以后,她又拿起了莎士比亚作品的袖珍本,又读了三四首,眼泪滴落在书本上。 “假如他在这方面不欺骗,……若是他不骗我就好啦。” 这年冬天,范里斯的身体一直不好。朋友们常为他担心。夏天,他外出过多次,而且使别人相信,他旅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娱乐。但十月他回到马泰尔列里时,全家人都异口同声地劝他按照列尼的建议,到海滨或山区去认真疗养一个时期。 “现在到瑞士去有点晚了。”他回答,“再说,一个人无所事事,我在那里会寂寞死的。听我说,列尼,让我们一同去昂蒂布或埃斯代勒怎么样?您也需要休息,而您回巴黎还有一个月时间呢。回来的路上,咱们再把令妹带走。” 这个夏天,列尼的工作十分繁忙,因此他欣然同意了这个建议。他们说走就走了。留在城堡里的玛格丽特,几乎每天都收到他们从昂蒂布来的信。他们尽量想使她更好地同他们分享这次旅行的快乐。列尼常常是描写一天的经历和自然的景色。而范里斯的信,犹如一条洋溢着笑语和俏皮话的欢乐的河流。她逐渐感到,那座缺乏信任的矜持冰墙开始融化了。他似乎相信,她和列尼对他确实是友好的。“也许,”玛格丽特想,“他会相信我们是强烈地爱着他,甚至都想同他白头偕老了。”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 上次您在信上签名用的‘玛格丽特’,因此,恕我冒昧地在这封信中也去掉‘小姐’的称呼。有时,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您并不是我的妹妹。那些总爱纠缠亲属关系的人常常把关系搞得乱七八糟。本来,列尼的妹妹也应该算是我的妹妹才对。这都是那些愚蠢的形式。 秋天已经完全衰老了,可惜由于老年人的健忘,它却认为自己是盛夏,而那朝向您窗前的山坡可能应该已是隆冬季节了。因此,请保重身体,别伤风感冒。这里花园里正盛开着玫瑰。这里的一切都沐浴在绚丽的阳光之中,充满着生活的欢乐。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整天无 事事,闲扯乱谈,吃饭和睡觉,养得又胖又结实,恐怕见面时您都认不出来了。列尼满面桃花,可以和玫瑰比美,看到他,您定会满心高兴。 今天,我们象英国旅行家似的在高山十字路口搞了一次野餐会。从这里能饱览绝妙的风光。列尼被这景色陶醉了。他躺在草地上,脑袋埋在熏衣草丛里,草帽一直盖到鼻子上。一觉醒来,他硬说听到了百灵鸟的歌唱。我坐在路口一块高高的岩石上。在大道上空出现了唯一的云朵,它给我们的幸福罩上一层阴影——这是一个老妇和拖着葱车的小毛驴扬起的蒙蒙尘云(我知道,在这神圣的节日里,这辆小车本该载满玉液美酒和上等佳肴,至少也该装满葡萄和仙桃;但我是个正直的人,那确实只是葱)。现在,尘云已开始消散,我再次看到在我背后是整个法兰西,在我面前是整个意大利,右边是地中海,左边是阿尔卑斯山,头顶上是蓝宝石般的苍穹。这五者全部都紧紧相连,它们是那样恬静,离我又是那样近,只要我一伸手就能任意挑选一个,拿来作为礼物寄给您。但纵然邮政当局不来发难(又是形式主义,官僚机构都该诅咒)。可能它们的美色在路上也会消失殆尽。当它们到达您身边的时候,将只是一个庞大的、严酷的和令人可怕的东西了。好吧,现在让我只给您寄一支野罗斯马林花留作纪念吧。 总之,我还是抱怨那个老妇。她带着她那头毛驴偏偏在我编讲这童话的当儿出现了,结果把一切都给破坏了。您有时也给自己编故事吗?也许您早成个大姑娘了?我编的这个童话故事,正象毕诺乔?戈乔里的水彩壁画:个子小小的国王骑马走在山上,把自己打扮成自命不凡的君主,穿戴十分堂皇。头上戴着一顶用纯金制成的齿形王冠,闪闪发光。这一点,我得敬佩古代的大师——他们从不吝惜黄金,从不象当今的才子那样,用金黄油色冒充黄金和用明暗手法哄骗群众。对他们来说,国王就是国王,既然他需要黄金王冠,艺术家就用金箔给他雕一顶金冠,心安理得地给他戴上。而我的国王们比他更豪华,对纯金的王冠不屑一顾,他们的衣着镶着珍贵的宝石,骑着马向意大利簇拥而去。 瞧,列尼终于醒了。为烧篝火,他去搜集罗斯马林树枝去了。我该帮助他,不然的话,无论国王、葱头、还是那个老妇和她的小毛驴,都要在我们茶壶烧开之前赶到意大利去了。 这封信玛格丽特反复读了多遍,恨不得一口气背诵下来。范里斯在信上写的每句话,她都感到珍贵。信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兴奋心情是如此离奇古怪,令人难以琢磨,同时又那样充满着令人神往的诗情画意,这使她产生一种奇异感情的魔力,甚至使她忘记了信里那句意外流露的话给她带来的苦恼:“我应该时刻提醒自己,您并不是我的妹妹。” “我若能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看到那些头戴王冠和身穿华丽盛装的国王该多好啊!”当这两个朋友来到马泰尔列里接玛格丽特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对范里斯说,“可惜我看到的也只是老太婆和葱头而已。” “别那么悲观!”他泰然地回答:“无论葱头也好,老太婆也好,都有它们自己的优点。” 当他们回到巴黎以后,玛格丽特给列尼读了这段童话故事。他却一再证明他当时并无睡意,这又给她增添了许多快乐。 “我真是常常躺在熏衣草丛中,听着百灵鸟歌唱。可我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些呢?对了,你还没有看过那个地方的水彩画稿吧?” “是你画的?” “是的,我给范里斯画了六幅画稿。画稿都在他家里。在我去亚眠之前,我可以拿来给你看看。” “你这个礼拜就走吗?” “礼拜六走,我过几天就回来。我在那里只做两次学术报告。” 礼拜五那天,列尼很晚才回到家里,随身带回一个画夹子。 “范里斯没在家”第二天早晨他向玛格丽特解释,“但他把这些画稿给留下了。我信上跟他说,你想看看这些画稿。不过,不知为什么他把那幅十字路口的画忘装在里面了。我是在他的桌子上找到的。” 打开画夹,玛格丽特发现在这幅画的背面有些铅笔字。 “他在这上面好象写了些什么,”她说,“这幅不就是十字路口那个风景画吗?他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才放到一边了。也许,他是不想叫外人看的。” “真的吗,”列尼说,“这不是一首诗吗?” “象是一首诗。” “现在我明白了。他打算把这幅画配上一首诗放在镜框里,挂在他的床头上。大概这就是那首诗。不知他写的是哪一段。”他联想起《莱西达斯》的片断。这幅画稿画得实在不好,不值得装镜框,但他还是赋予它一定的意境。“瞧,那些蔚蓝的远山就是意大利。我扯得太远了,我早该走了。妹妹,你放心吧,我会天天给你写信的。过去不是一贯都这样吗。” 哥哥走后,玛格丽特拿起那幅画有十字路口的水彩画,浮想起有关国王的那段离奇的描述。后来,她又想起了画上的配诗。她翻过画面,想看看范里斯选的是哪首诗。 十字路口 在三叉路口烟尘滚滚,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 一条路来自山前, 一条路来自海滨, 第三条路通向意大利。 尘世的君主都向烟尘中 沉睡的道路奔驰而来。 君主的铠甲闪闪发亮, 王冠闪着金属的寒光, 闪着冰冷和痛苦的寒光。 君主们召开会议, 讨论该向何处去。 一条路来自山前, 一条路来自海滨, 第三条路通向意大利。 君主们的征衣上, 布满金黄和暗淡的花纹, 花花绿绿,活象一具腐烂的兽尸。 那黑暗魔鬼的呼吸 也跟他们一同飞去。 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不知密林深处有无野兽的踪迹。 山中吹来一阵清风, 海滨也吹来一阵清风, 但在意大利却死一般平静。 我坐在尘土飞扬的十字路口, 清楚地看着这三条道路—— 我坐在尘土飞扬的十字路口 看见君主向意大利跑去。 傍晚,范里斯突然来了。 “列尼把水彩画都给您拿来了?”他问玛格丽特,“嘿,就在这呢。他多么善于配置远近景物啊,你说对吧?如果他不过分地妄自菲薄,他完全可以画出比我们在画展上所见到的更好的作品。他的作品是真挚而朴实的。” “是的。”玛格丽特没有抬起眼睛,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 范里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玛格丽特。 “您的脸色苍白,是不是头痛?那我最好离开这里。” “不,不,请您不要走,我请求您再呆一会儿。我的自我感觉很好。” 范里斯开始浏览那些水彩画。 “对了,其中有一幅我搁起来了,准备配个镜框,”他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但我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许,列尼把那幅也拿来了?可不对呀,这里并没有那幅画。” 玛格丽特打开自己书桌的抽屈。 “它在这里呢。”她把背面用铅笔写着一首诗的画递给范里斯。 范里斯暗自打了个寒颤。 “您读过这首诗了吗?” “读了,那是出于意外。列尼认为这是您为了配镜框选的一段诗。他没有读。可我差不多全都读完了才明白,这并不是想叫外人看的。请您原谅我。” 玛格丽特内疚地低声说,但仍然没有看范里斯。范里斯当时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噢,那简直是胡诌的东西,不值得看。当然,我自己从来没有拿起熟人看过。既然是‘出于意外’……本来,这不过是按毕诺乔?戈乔里的风格,我采用了另一种表达形式而已。您从来没有想到,几乎所有的童话都有双重意义吧?艺术的生命在于它追随令人愉快的东西,而不……不要认为……玛格丽特,您怎么啦?为什么……” 姑娘失声地痛哭起来。 “唉,您太残酷了!太残酷了!我没有权利知道您的事情,但也不该给我编这样的故事呀!” 范里斯不知所措地看着玛格丽特。她哭成了泪人儿。 “毕诺乔?戈乔里!而我还真闭上眼睛企图看见他们……并和您去开玩笑……但在内心深处却隐藏着这种感情!唉,您怎么能想得出来呢?” 范里斯坐到玛格丽特的身旁,用手温存地抚摸着她的头。 “可是,孩子,我怎能忍心用自己那些令人讨厌的古怪念头来纠缠您呢?它只该埋在自己的心里。属于我朋友的只有一切善良的东西。您别哭了,我亲爱的,我这样使您难过,心里感到特别痛苦。我真不该给您寄那封信。没想到会使您这样难过悲伤!不过您只知道我会几句歪诗罢了。要知道我有足够的自尊心,是不会发表这些诗的。” 她直盯着范里斯的脸。 “我这是图个什么呢?难道是想探听您的什么秘密,或者用自己的爱情使您讨厌吗?您为什么这样装腔作势地骗我,使我高兴,给我讲些童话故事,仿佛我还是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需要别人来安慰?您对死尼不也是这样吗?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我怎样才能使您相信,您对我是多么珍贵……” 玛格丽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了自己。 “我这是多余的抱怨,您总是有一定之规,这是您的病态心理。” “什么……什么病态心理,亲爱的?”范里斯平心静气地问,“热衷于打油诗吗?这不过是一种坏习惯,我也只不过在闲暇时候作为消遣而已,何必这样难过悲伤呢?” 她转过身来,逼视着范里斯的眼睛。 “我说的是另一回事。您总是这样怀疑大家,愚弄大家,不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人们真心爱着您。难道一直到死您也要保持这副面孔吗?难道只因为一个人出卖了您,您就永远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吗?” 范里斯霍地站起来,背向玛格丽特,俯身在水彩画上。他的手指神经质地翻着画稿。 “那您知……知道吗,”他故作轻松地说:“我们这次谈话,使我联想起英国人的一种语言游戏:两个人交叉提出问题,而又文不对题的回答。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是那样的麻木不仁,对您谈到的这一切,连一……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当然,您是不会有的。”玛格丽特痛苦地回答,“否则,您不会象对待一个六岁小女孩似的对待我。”她抓住范里斯的手,“但问题并不在这里。您怎样对待我,还不都是一个样……可您又怎样对待自己呢……我了解,亲爱的……” 她又痛哭起来。范里斯一动不动地继续盯着一处出神。她把脸紧紧贴着他的手。 “我知道您曾相信过一个人……但是那个人欺骗了您。我知道,他葬送了您的青春,毁灭了您对上帝的信仰……我亲爱的。” 玛格丽特叫喊着仰首躺下。范里斯却笑了。 “不应该这样!”她叫喊着,“不应该这样!哪怕杀死我都行,可就是别这样折磨人!” 他继续哧哧地笑着。 她把脸埋到枕头里,当她把捂着耳朵的手掌移开时,他仍然在笑。最后笑声中断了,开始一片宁静。只听到轻轻的挪动声、撕碎纸片的破裂声和小心翼翼的掩门声。 玛格丽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随着外面大门砰的一响,在她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她抬起头来四周望望。 屋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她床边丢着一张被撕成两半的写着诗句的水彩画。 列尼从亚眠回来后,发现玛格丽特好象突然变了样,但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称身体非常健康,可脸色却露出病态。他不在的期间,她一行字也没有给他写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列尼认定,他不在期间,她可能病了或精神上忍受过极大的痛苦,而现在为了怕他难过才不告诉他的。“若真发生了什么事,范里斯一定会知道的”,他想到这,就决定当天晚上去找范里斯。 窗口亮着耀眼的灯光,在列尼前边有三个穿燕尾服的男人走上了楼梯。房东太太惊愕地看着列尼穿的旅行装。 “列瓦雷士先生今天举行晚宴。” “噢,我真不知道,”列尼显得很窘,“那我就不进去了。劳您驾请他出来一下,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范里斯笑着走出来,两眼闪闪发光。列尼脑子里第一次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看来吉奥梅恐怕是对的,他确实象亚马逊河流域森林里的金钱豹。 “这……这是多么令人喜出望外呀!我以为您还在亚眠呢。” “我今天刚回来。我只需和您悄悄谈几句话,占您一分钟就成……” “那就请进来吧!” “不,不进去了,您有客人。” “那……那有什么关系呢?您不也是客人吗?” “我不能进去,我还没换衣服呢。” “没关系!您的装束从来都比别人讲究,从来都比……比别人阔气。进来吧,我请……请您进来吧,我想给您介绍一个人。” 列尼走进了高朋满座的房间。 “太……太巧了,男爵,我的朋友马泰尔先生意外地回来了。我这小小的告别宴会若没有他参加,就会显得不圆满。这是马泰尔先生,这是罗森堡男爵。” 一个梳理得整整齐齐、满面红光的人从沙发里欠起身来,满脸陪笑,浑身散发着香水味,胸前戴着各种勋章和珠宝玉器,闪闪发光。列尼觉得要碰一碰他的手指,也得跑去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这不正是那位参加了南美洲探险的马泰尔先生吗?” “正是他,”范里斯回答,“我同马泰尔先生老早就认识。我们共同经历了各种艰难的处境,成为了知心的朋友。” “认识您倍感荣幸,”男爵说,“我对探险家有着特殊的感情。那种充满惊险遭遇的生活,永远是我难以实现的梦想。” 列尼含糊地敷衍了几句,困惑不解地转向范里斯,想问问他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当他看到男爵紧锁眉头观察着他时,使他感到,男爵的眼睛里燃烧着绿色的火花。 “范里斯先生一走,您定会感到寂寞吧,是不是?”男爵问,“我已经说了,人们想把他拉到维也纳去,我们舍不得让他走。” “去维也纳?”列尼机械地莫名其妙地重复着。他只觉得两眼直冒火星。 “马泰尔先生刚……刚从亚眠回来,”范里斯有礼貌地解释说,“他还不了解这个情况。我要离开巴黎,到维也纳去呆一个冬天。眼下我还不知道去后在哪里下榻。我明天晚上动身。请原谅,男爵,又来了几位新客人。” 列尼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男爵那令人讨厌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 “这是个多么有吸引力的人,又是多么古怪的人哪!呶,谁有这样的气魄呢,采取了突然的决定后,在一个礼拜内就一切准备停当,举办告别宴会了。” “马泰尔!请来一下。” 列尼转过身去。 “麦尔尚!麦尔尚……出了什么事啦?” “别急!让我们到那边再谈吧!” 列尼不由自主地被引进屋去。 “您请坐!先安静一会儿,您把这个喝了。” 喝完白兰地后,列尼挺了挺身子。 “我脑袋有些发晕。我想谁也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我想告诉您,马泰尔,您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刚听说。” “一会儿再谈吧!这些蠢东西走后再说。小心点,瞧他们看着我们呢!” 麦尔尚走出去了,列尼转过脸去背向着客人,望着窗外。 “您,当然,不会记得我吧?马泰尔先生。”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个子矮小、感情外露的那不勒斯人盖利。他和这个人好象在一次宴会上见过面。 “您和列瓦雷士先生别离,大概会感到十分难过吧?巴黎没有他也显得有点不那个吧,不是这样吗?” “是的。”列尼喃喃道。 “他,好象是非常平易近人的。”那个矮个子那不勒斯人不肯停歇,愉快地闪动着他那洁白的牙齿,“我和他刚认识不久,是两年前遇上的,先是在佛罗伦萨,后来在萨维诺起义时又在一起。您妹妹对他的离去也会感到悲伤吧?” “我的妹妹?” “他方才对我说,您和您的妹妹都是他的好朋友。她不是住在巴黎吗?” “是的。”列尼答道,手紧紧抓住窗台。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根小针刺进他的身体,他将慢慢地死去。 这些人怎么还不快走!哪怕发生最可怕的事情,他都能忍受。但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蒙在鼓里比什么都痛苦。 他刚刚摆脱盖利,那个男爵又来和他纠缠。 “列瓦雷士先生刚刚告诉我,您从美洲狮的利爪下脱险,实为奇迹。我从未听过比这段更惊险、更吸引人的故事了。真是绝妙,他正好赶到,真是机智勇敢。有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开玩笑还是真话。比如,他叫我相信,在近距离上,蟑螂比美洲狮还要可怕。这是实话,完全可以想到他确实相信这一点。然而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他在救您性命的时刻,真想开枪打死您,但缺乏足够的勇气。您们俩曾是势不两立!也许,是一个女人坏了事吧?‘女人是万恶之源’先生,这是多么惨哪!我是对您顺便说说而已……” 转眼间,列尼已经不见了。他拼命地跑下楼梯,房东先生跟在他后面喊道: “马泰尔先生!马泰尔先生!您忘戴帽子啦。” 范里斯站在门口,微笑着,送走一个个客人,口里不断地重复着和客人告别时常说的一句话:祝朋友一路顺风,或对长久别离表示遗憾。他脸色十分苍白。倦意给他那狂热闪光的眼睛罩上一层云雾。 麦尔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留到最后,想征求一下列尼的意见,然后再同范里斯谈谈。但是,当朋友都走散后,他吃惊地发现,列尼也不见了。 大家都走了。范里斯依旧站在门口,很显然在等待医生学着大家的样子也走出来。麦尔尚迈着蹒跚的步伐,仿佛怕撞着人似的,走到范里斯跟前,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那好吧,我的孩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范里斯朝他微微一笑。 “您去问问马泰尔吧!” “我问过了。他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真的吗?”范里斯问,竖起了眉头。 “您需要帮助吗?”麦尔尚问。 “谢谢您。我早……早该自……自食其力啦,不……不能总靠朋友的帮助啊。” 麦尔尚的手慢慢地从范里斯的肩膀上滑落下来。他们相对沉默地站了片刻。 “莫非,您想和自己的朋友断绝来往?” “我亲爱的医生!”范里斯不满地指了指摆满咖啡杯的桌面,“难……难道刚才来看我的七十个人不……不是我的朋友吗?” 又是一阵沉默。麦尔尚走进楼道,拿起礼帽。当范里斯递给他大衣的时候,他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收场了。”麦尔尚说:“上帝作证,我不责怪您。永别了。” 医生走到街上。“这是我的过错。”他想了想。那“报丧蝴蝶”的翅膀触动了他的双腮。等外间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范里斯才恍然领悟麦尔尚的想法。医生以为他要自杀。确实,这恐怕和实际情况相差无几。他确实结束了他个人的生命,然而,他要活下去的另一个目的,麦尔尚是无法理解的。不管怎么样,他应该捱过这个夜晚,而明天夜里他将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了。 范里斯一直在微笑。他把房东太太叫来,并帮她一块收拾用过的餐具,清扫垃圾,放好椅子和整理室内卫生。房东太太在门口停下脚步,问需不需要她帮助收拾行装。 “谢谢,不必了。”他答道,“现在已是深夜了。明天一早再收拾吧。您也很累了。” “累是累,已经半夜一点了。不过,为了您,我情愿一宿不睡觉。您要走了,我很留恋。先生,您是多好的房客呀!”她用围裙擦着眼角。 范里斯打了一个呵欠。 “我想睡了,朗博夫人。我们都该睡了。祝您晚安!” 他闩上门,靠在门上,充满倦意地微微一笑。列尼先走了,尔后麦尔尚也走了,现在朗博夫人也走了。她的热情不管怎么说,是真心实意的。因为范里斯从来都是按时付房租的。 怎么办呢,该着手工作了。东西不忙收拾,但,那些招惹是非的“祸害”,应该立刻烧掉。他找遍了房间,把那些牵扯到列尼和麦尔尚的每件物品都搜集到一起。水彩画、刺绣品和镜框里镶的图画,所有那些为他制作、绘制或选购的东西,都被他冷酷无情地折断、撕碎,丢在地板上。后来清理到写字台里保存的信件,其中有一部分是列尼写给他的信。信中他表达了那些见面不便说的话,还有一封简短的、羞答答的小便条,上边签着“玛格丽特”。还有一封信是麦尔尚两年前写给他的,这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为了防止造成多余的痛苦而提出的忠告,以及关于应该怎么办的详细说明。当时他并没有完全弄清楚这封信,放到一边准备以后认真考虑。现在他又重读起这封信。 “……既然您决心不屈服,那您就该了解,在您这种处境有多大危险威胁着一个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样一般性的神经病在威胁着您。同样,我时刻也没有放过——哪怕那些最勇敢的人有时也无法忍受的东西。您的毅力还是不够坚强。您求救了鸦片,然而,肉体上的痛苦是一个阴险的敌人,是给想象力设置下的无边的陷阱。首先要禁忌对孤独生活的过分爱好,这您注定要失败的,并且不要用您所抑制的肉体上的痛苦来把自己同外界隔绝起来。” 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绝顶聪明人的警告是何等严重时,心里有些犹豫了。后来他又想起那“报丧蝴蝶”。不,在大墙后面他是安全的——那里一个蝴蝶也休想钻进去。他把这封信也撕了,丢在地上,堆到其他信一起。最好和所有的人立刻断绝关系。若是列尼一旦背叛…… 一种冷酷无情的狂怒重又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是连一个背叛者都从不肯加以凌辱吗——只是自己默默离去,正象他离开玛格丽特时,甚至没露出一丝责备的目光。他就想这样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踏上自己的旅程。而列尼竟然到他家里来了!竟厚颜无耻地来了,使他再看看那张虚伪的脸。这张脸,他曾认为是何等的诚实。也许,列尼是想先发制人,无耻地要求解释:“您和她搞的什么名堂?她对我说,您……” 这句臆想出的话,使他又笑起来。噢,她无疑要说很多坏话,他们一定会编造很多谣言。若是一个人对姑娘讲,他有一个患病的朋友,在病中说了些什么胡话,那她听了一定会由于好奇而追问不停,于是对他们的诚实就无法估计了。 呶,列尼如果来要求解释的话,罗森堡男爵已经给他作了很好的解释!既然列尼能将知心朋友的秘密向第三者传播扩散,那又何尝不会在街头巷尾到处乱讲呢? 他点起了一把火,坐在壁炉前,把地上乱堆着的碎纸丢进火里。烧掉这些东西,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当有列尼签名的信件卷缩成一团快烧尽的时候,他紧咬着嘴唇,克制着痛苦的叫喊,这不正是他,他自己在燃烧吗? 当他试着从火里取出那信件时,烧伤了手指,可惜,信从手中脱落下去,烧尽了,一切都烧尽了。剩下的只是一堆灰,剩下了他一个人。如今,一直到死只剩下他孤独的一个人了。 但是灰烬总比背叛好。他这一生中不止一次地不得不和那使他遭受苦难的友情断绝关系。那是些遥远模糊不清的回忆——一个小孩子正笑着用小锤砸着刻有耶稣遇难的十字架。没想到他一生当中要不断地忍受苦难,来偿付这儿时造下的“罪孽”。但是,看来一个人需要友情,就象冬天需要暖和的衣裳一样。可一旦衣裳着了火,烧起来开始吞没身体时,只好把它们抛弃。为此需要不短的时间,值得庆幸的是,他剩余的生命已经不长了。 不过,他完全没有必要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过分焦虑——病魔对他的折磨,远比这些更使他痛苦。即或列尼从未占据过他的整个心灵,却也给了他一个有分量的打击。列尼可以为他的随机应变能力而沾沾自喜。他找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出卖朋友的途径:充分利用了一个人的病情,令人信赖他,让他关怀照顾,而他偷听病人病中的呓语,刺探人家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苦衷,然后再对那些东西妄加非议。 真有意思,出卖人的办法究竟有多少,然而这都是多余的,一个人即或不被别人出卖,自己也能毁掉自己。朱塞佩先生的无情和冷淡,并没有出卖别人的迹象。他只是由于政治需要而牺牲异己。以不断发动的起义,哺育着意大利民族的良心。尽管每次起义都遭到残酷的镇压,但那些渗透在它土地上的起义者的鲜血,却一次又一次地洗刷掉人民心灵上被屈辱的毒疮。当萨维诺的起义遭受失败的时候,这个伟大人物曾镇定地宣布他与此事毫不相干。怎么能说毫不相干呢?这也是政治需要吧,后来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是的,朱塞佩先生可以安眠啦——他的行为是诚实的,那复仇的魔鬼不会惊扰他的良心。他一开始就声明:“我对你们个人的命运不感兴趣。”他既不求别人的爱,也不去爱别人。他只知道事业是应该完成的。事业完成了,他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象古鲁庇鲁,而决不象犹大。只有受众人爱戴的人才能这样抛弃自己的爱…… 范里斯坐在壁炉旁,看着噼啪燃烧着的炭火,思潮起伏地回忆起那些曾经欺骗过他的人。似乎他有生以来就极容易轻信——这个旅程充满着教训。那个疼爱他的母亲就欺骗了他,那个带着亲吻和唇边的谎言在他怀里死去的,正是他曾经热爱过的妈妈;那个出卖他忏悔秘密的神父;那些曾称他为同志,一旦听到中伤他的言词,立刻轻信他会干出卑鄙勾当的年轻人;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姑娘,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刻,非旦没有帮助他,反而打了他一记耳光。还有一个朋友——是红衣主教、是父亲、又是骗子手…… 他一跃而起,舒展两臂。何等的愚蠢哪!早已是午夜时刻,明天还要作长途旅行呢,可他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心想受寒感冒似的。这些回忆,都属于那个已经结束了的生活,象灰烬一样苍白而憔悴的。现在该躺下休息啦。 他走进卧室,正想脱衣服,身后不知是什么抖动了一下——从那里冒出一股臭气,闪出一排牙齿,两眼露出一道白光。 “就是说,你的所有的好朋友都出卖了你。那你是不是试试,看我是否可信?” 这是一个黑人——卖水果的商贩。范里斯号叫着跳起身来,用双手推开那张黑色的愤怒面孔。那张面孔在地上渐渐地扩散开,留下一个讨厌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冷汗湿透了全身,而且不停地打着寒战。多么冷啊!是多么难以忍受的寒冷啊!必须回到火炉旁,不然会冻死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张面孔消失的地方,横穿地毯走过去。不过,那张面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跪在客厅的壁炉前,往炉里加了几根劈柴,想吹起火来。可惜火苗一直不上来。他弯下腰去吹炭灰,这时,一阵浓郁的胭指香气向他脸上扑来。 女人是一群涂满胭脂的、不知羞耻的坏种……她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她们偎依在他的身边,玩弄着他……她们搂着他的脖子,她们那涂满油脂的头发,贴在他的嘴唇上…… “你为什么这样仇恨我们?我们从来没有出卖过你。如果说当你在舞台上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们讥笑过你。就算是讥笑,那也不足挂齿。来吧!吻我们吧!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简直无法挣脱她们的手。她们一再拥抱他。那些矫揉造作的声音不断地说服他、不断地勾引他,在嘿嘿地窃笑,在刺耳地尖叫。 “相信我吧!我决不会出卖您!” “不!不要相信她。快相信我吧!” 这声音汇合成一阵辛辣的笑声,一会儿象母鸡咕咕声,一会儿又象黑人刺耳的笑声。噢,这声音若不平息,那他非发疯不可,非疯了不可。 “海姆!海姆!快把这群女人赶走!只要是女人……” 他躺在地上,用手抱着那个奴隶主——喝得醉醺醺的混血坏种的腿,央求着。 “海姆!我从今以后再也不逃跑了!直到死永远做你手下的小丑——只希望你把这群女人都撵走……” “现在你又发现有一种比老海姆更可恶的东西!我是要鞭打你,但我并不曾偷听过你的秘密,你在那里所说的呓语我根本不管。” “你救救我吧!”他祈求着,想站起身来,“快救救我吧!” “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救你,‘亲爱的’!” 噢,就是不要听这种声音!还是那黑人和涂满胭脂的女人好些,即使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些人…… “你欺骗了我,你在撒谎!我就是跳出窗口,在道面上粉身碎骨,也比接受你的帮助强!” 黑夜,寒冷的空气透进屋里。风吹动着窗帷,时而掀起,时而垂落,好象一张尸衣在卷着尸体。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从黑暗里讥笑着向他伸出了双手。 “快到我这里来吧。你周围都是魔鬼,你快逃出来吧,别害怕!若是倒下了,那正是投入了我的怀抱。” “撒谎!撒谎!”他大声叫喊,“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操起窗框向圣像的脸上砸去,于是尘世带着隆隆声破灭了,消失了。 他在窗旁的地上从梦幻中清醒过来。那撕碎的窗帷正裹在他的身上。他由于摔倒,碰伤了脸,留下一块紫斑。他扶着窗台吃力地欠起身来,向窗外张望…… 朝霞……一片朝霞……她来临了,该休息片刻了。即使是在地狱里,也总该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呀! 选自范里斯?列瓦雷士未发表的诗作 一 先生,你认为我卑贱、渺小、软弱, 我的生命只是死海里的一颗沙粒。 但我敢于斗争, 有正视丑恶现实的勇气。 不,先生,我是卑贱、渺小、软弱, 我断翼难飞,我孤独多病…… 先生,即使我是你的国王, 你是我的奴隶, 我也决不会象你对我一样。 先生,你认为我卑贱、渺小、软弱。 二 从那充满痛苦和恐怖的国度里, 我走向了人民,扣响了人民的心弦, 想在人民的心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用人民的同情燃烧起我这僵冷的心灵。 纵然人民的心十分热忱, 但我重被驱进寒冷的深渊, 我从黑暗里向他们千呼万唤, 他们听到了我的喊声, 可惜尚未理解我的心意。 尾声 列尼在马泰尔列里度暑假。玛格丽特自去年夏天以来一直住在那里。她作为父亲的秘书,协助父亲研究古埃及学。看来她在巴黎是住腻了。列尼想把那套住宅让出去,搬到带出租家具的公寓里去住。既然玛格丽特不想回巴黎,何必再占那套住宅,白浪费钱呢。 “你不跟我上教堂去吗?”昂热莉克姨妈向房间里张望一下,看列尼和安利同布朗西正在屋里坐着。“这么美好的早晨,走一趟该多么愉快呀!” 列尼顺从地站起来。现在对他来说,陪谁上教堂都无所谓了。 他们沿林荫道走着。列尼揪住一条盛开着花朵的椴树枝,嗅了嗅;昂热莉克虔诚地用双手捧着圣经,脸上保持着极其庄严的神情。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昂热莉克终于开了腔,“我看你也该成家立业了。年岁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是三十五岁了,但这并不是该结婚的充分理由。我对自己的命运是十分满意的。” “是的,亲爱的,你的性格很古怪。可现在玛格丽特已经离开巴黎了,可你仍然孤独地守在那里。一想到你还是独身一人,我的心简直象刀绞似的难受。” “不,我并不孤独,姨妈,我有很多熟人。再说,我一直也没有相中值得我倾心的姑娘啊。” “你说你根本不喜欢约娜?秋比列西?要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她笃信上帝,性格也是百里挑一的。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而且她有很值钱的嫁妆。虽然你并不那么过分计较这种东西。你的看法是对的:虔诚比什么财产都宝贵。但是应该看到这两种东西并不排斥。她家的地产也很多,并不比我们差多少。虽说她不是绝代佳人,但也很招人喜爱。你若能同她成亲,我们都会感到满意的。” 昂热莉克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很激动,接着就沉默了。 “不过,姨妈,您是知道的,”列尼微微一笑说,“秋比列西好也罢,她的嫁妆多也罢,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本来嘛,我们家里已经有了一个结过婚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换个样儿,当个终身不娶的光棍呢?” 这个老处女的下巴直哆嗦。 “安利和布朗西没有孩子。我多想抱个小不点儿呀。玛格丽特长大了又那样不幸,近来我时常感到她比我还显老。” 列尼不再笑了。 “原谅我吧,姨妈。”他挽住了她的胳臂。 外甥温柔的声音使昂热莉克增添了几分勇气。 “请你告诉我,列尼,她到底怎么啦?不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吗?她已经同他讲和了。她去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立刻发现出事了。她仿佛立刻苍老了。她究竟怎么啦?” 列尼沉默不语。 “这可能都是那个人搞的!”昂热莉克嘟囔说:“他既不给她来信,也不寄礼物了。我一开头就感到会闹成这个结局的。这种没良心人能干出什么好事!他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一个残废人,又被他丢弃了……” “别说啦!”列尼严厉地打断她,停下来,松开姨妈的胳臂。昂热莉克从来没有见到他眼睛里的这种表情,“如果您下次再说范里斯的坏话,我就永远不同您讲话了,请记住这一点。现在让我们快走吧,不然我们就赶不到教堂了。” 惊惶失措的姨妈同他并肩快走去。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有人告诉列尼,说他父亲想见到他。他加快步伐来到爸爸的书房,看到父亲正在那里等他,脸色苍白,情绪低沉。 “有件不幸的消息,列尼。” 侯爵沉默了片刻,把一只手抬到颤抖的嘴唇上。 “杜普雷上校给我寄来一则从英国报纸上剪下来的消息。是给你的。他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在哪里,不,我无法对你说……你最好还是自己看吧……” 列尼从父亲的手中拿过那张剪报读起来。看完后,久久地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朝房门走去。 “列尼!”父亲唤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儿子没有回头,只停住了脚步。 “干什么?” “玛格丽特该怎么办?” “我自己跟她说去,”列尼回答,接着又补充一句,“稍等一会儿就去。” 一小时后,有人轻轻地敲打着他已闩上的房门。 “列尼,我必须和你说几句话,”传来了父亲急促的低语声。列尼立刻打开了房门,“你拿剪报没有?” “没拿,我放在桌子上了。” “那剪报准被布朗西拿走了。我离开屋里才几分钟,回去时,桌上的剪报不见了。这使我非常担心。这个女人喜欢搅合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她到玛格丽特那儿去了。” 列尼从父亲身边一冲而过,直奔楼上,没有敲门就径直地闯进妹妹的屋里。布朗西果然站在妹妹的卧床房。玛格丽特手里正拿着那张剪报。 “教廷古堡兽行,大批政治犯惨遭杀害。国会议员阿?切洛勒昨天在下院质问外交大臣助理,是否有……” 列尼从妹妹手里一把夺过剪报。 “不必要!别读了。” “你立刻还我!”玛格丽特嘶声喊叫。 列尼转身对布朗西,两眼气得火冒三丈。 “你给我出去!立刻出去!我要和玛格丽特单独谈谈。” 布朗西走后,列尼锁上门走到妹妹身旁。 “罗玛什卡!……” “把剪报还我!”她又喊起来。 “他死了,罗玛什卡。” 第三次发出可怕的号叫声。 “你给我!” 列尼跪在妹妹身旁。 “你别读了!了解那些细节对你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完了,再看那些细节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了。”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沉吟地回答,“既然如此,这些细节也就没有必要瞒着我啦,究竟出了什么事,瞒我干嘛,真荒唐!” 她说话的声调是那么冰冷,顿时间,列尼仿佛又回到了那帕斯塔莎河谷,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没有用,他们究竟能干些什么?!” 他把剪报递给了她,退到桌旁,两眼茫然地凝视着插满玫瑰花的花瓶。屋里寂静得象一只无翼的怪物在地板上没完没了地旋转。 “列尼!”他终于听到玛格丽特的喊声。 他走到妹妹身边,抱住她,跪下来用脸紧贴着她的脸。她谨慎地挣脱了他的怀抱,他吓得浑身发冷。 “罗玛什卡!”他用颤抖的手抓住她的手,低声喊道,“你我之间究竟有了什么隔阂呢?我觉得我失掉了他,也失掉了你。我不明白……我们仿佛在作一场恶梦,或正在失去理智……在他死以前我就失掉了他,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莫非我命中注定要在你活着的时候就失掉你?” 她的目光逼视着列尼,使他不得不急忙避开。 “不,我已经死了。两年前,在十一月间就死了。即使我舍不得你,列尼,但我和他毕竟都死了。他是一具僵尸,而我却托身于古埃及学。这差不多没什么区别。现在我所感兴趣的只有那三千年前发生的事情。” 列尼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妹妹,然后说: “亲爱的,你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热爱的两个人……瞧吧,都要这样死去。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活下去该多么艰难哪,请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列尼叹了一口气,“是不是由于范里斯的行为造成的?” “他没有罪。他和我断绝关系是理所当然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着痛苦。这毕竟是人之常情啊。 “你以为我怪罪他了?不,对我来说,他的每个行为都是光明磊落的,因为这是他的品德。但我至今还弄不清他为什么要同我断绝来往,现在将永远无法弄清了。即使如此,也不能改变我的看法。” “我知道他为什么同我断绝了来往。”玛格丽特低声说。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显得灰白可怕。 “我的爱情对他来说非旦毫不需要,而且使他反感。至于他为什么同你断绝来往,我并不知道,也许他认为最好同我们这个家庭彻底断绝关系吧……现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列尼默默地走出了房门。在楼梯上,他碰到了昂热莉克。 “出什么事啦?亲爱的。布朗西在客厅里又哭又闹,她向安利抱怨说你侮辱了她。哎呀,列尼,你别这样看我,你呀真使我伤心哪!我知道我不对,我求你原谅我吧,忘掉今天早晨我们谈的话吧。我知道你非常尊重你的朋友,我并不想使你难过。不过,近来我非常难受,布朗西在我面前也不象个亲侄女;对你亲爱的父亲来说,也没个儿媳妇的样子。我和玛格丽特又不敢讲话。你若是能看上约娜就好啦!” 列尼转过身去,微笑着对姨妈说: “您别难过了,姨妈,我喜欢约娜。您若是愿意的话,就去向她父亲求婚吧。有什么办法呢,反正人总是要成亲的。” 约娜不失为贤慧的妻子。她给丈夫生了几个结结实实的胖小子。这起码使昂热莉克感到幸福。看来,列尼对自己的命运也是心满意足的。 玛格丽特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她勤奋地钻研古埃及学。也许布朗西的说法更近乎情理——她认为既然是个女人,又是一个软弱无力的残废,那必须感谢仁慈的上帝赐给她砂糖和蓝色的长筒袜。古埃及学是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能从事研究的少见的学科之一。侯爵死了,他的女儿已能独立工作,整理他的手稿,编纂出版。这项工作填补了她那有限生命的空虚。玛格丽特四十岁那年,由于患感冒引起并发症而死去。约娜、安利、昂热莉克和罗金娜曾为她的死深感悲痛。 对列尼来说,他的痛苦还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群中的谜。他自己早就为妹妹痛哭流涕过。对他来说,她在这之前好几年就已经死了。那是在有一年,他象往年一样到马泰尔死里来度夏时,在他们之间的一次谈话之后。 一天清早,他在椴树林荫道上,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失声痛哭。他上前一细问,听到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她女儿在城堡里当侍女——列尼还记得这个沉静而腼腆的姑娘——“惨遭不幸”,他的情人抛弃了她。她那笃信上帝的严父大发雷霆,再加上布朗西的无情追问,使她无地自容,投池自尽了。牧师拒绝给她举行基督教葬礼。她妈妈去找布朗西求情,请已经继承了遗产的布朗西所供养的神甫,在城堡的小教堂里为死者朗诵祈祷文。 但是布朗西说这是伤风败俗的放纵行为,拒绝了。她自从当上马泰尔列里的女主人以后,自认有责任监督农民按道德行事。 “那我的哥哥怎么说?”列尼问。 “他说这是女人的事,不介入。”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玛格丽特小姐呢?” 那个农妇哭得更伤心了。 “我找过她,她同样不肯帮忙。” “大概这里有什么误会,我去找妹妹谈一谈。”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她,她正在看出版书籍的清样。 “我方才和莉界达的妈妈谈了,”列尼开口说:“难道真的无法使布朗西同意将棺材放进小教堂吗?” “亲爱的列尼,”玛格丽特平静地回答,“你为什么来找我谈这件事?你本该知道,我是不信奉上帝的。对你——一个信徒来说,应该更清楚,该怎样使用教堂。” “我不是说这个,我生气的是布朗西太冷酷无情了。” “要知道,这完全怪莉界达她自己。这叫做自作自受。” “玛格丽特!”列尼喊叫起来。此时,他无力管她叫“罗玛什卡”这个爱称了,“玛格丽特,要知道她已经死了。” “那又怎么样?你怎么总是那样多愁善感呢。死亡洗刷不掉一个人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于是她在谈话过程中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哥哥神情。 “我也死了。”她说着,紧咬着嘴唇,“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感到轻松。为什么要莉界达感到轻松呢?对一个女人来说,忠贞守节就是法律,她违犯了这个法律,理应受到制裁。不过,这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你要想在小教堂里安祭莉界达,就去找安利谈谈吧。” 列尼始终默默无言。 “我明白了。”他终于吐出一句话。“让我带狗出去散散心吧!” 玛格丽特重又埋头读起清样来,而列尼打了一个口哨,把狗叫走了。 “我的上帝呀,女人的心为什么这样冷酷呀?”他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就是我的小罗玛什卡吗?!……幸好我生的都是男孩子。” 列尼成了著名的教授,一直活到高龄。他的同事都很尊敬他。他的学生都很爱戴他。他是一个能体贴妻子的丈夫和模范的父亲。但是,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他都没有亲近的人,甚至孩子们都很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只有一次想和儿子真正谈谈心,可惜,就是这次尝试也失败了。应该说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 这次谈话,是在一八七零年春天。当他的儿子马利斯回部队前进行的。这个年轻军官听罢亲人们的临别赠言,同挥泪送别的亲人们告别后,和父亲信步朝阿万隆走去,而勤务兵带着行装走在前头。他们父子两人曾多次在一起散过步,不知这次散步是不是最后一次。 当那榛树的茂密枝叶还未遮住作为嫁妆陪嫁给约娜的那座巨大而古老的住宅的时候,列尼一直在默默地走着,后来,他微笑着转过身去,对儿子说: “记住,若是你不争气的话,莫怪善意的赠言和忠告太少吧!” 马利斯不自然地笑起来,心想,可爱的老爸爸呀,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话不投机呢。 “那当然啦,方才妈妈和外祖父秋比列西嘱咐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可是所有的亲人都说起来没完没了。我觉得有些过分了。我在马泰尔列里的时候,安利大伯和布朗西大妈,足给我列举了四十多种青年人在军队里要经受的考验。后来,我只好借故上楼去向昂热莉克姨婆告别,又听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唠叨一遍。” “是的。”列尼说,“昂热莉克姨婆从来都愿意给人以忠告的。”他紧锁眉头看了看绿色的篱笆,继续说:“可我呢,你是知道的,是不善于这样做的。但我总想对你说上一两句,只要这些话不致于使你不愉快就可以了。” “哪里的话呢,爸爸!”马利斯反驳道,“只要您认为必要的话,就请您说吧。不过,我好象能猜到您的意思,不外乎是‘别轻信别人的诺言’这类话吧?去年所发生的一切,给我上了一堂很好的课。主要是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清楚,而且也为之付出了代价,可是对我却只字未提。” 年轻人脸红起来,感到不好意思,尔后挽起了爸爸的胳臂。 “我觉得,爸爸,您的才干就是善于及时保持沉默。贝蒂容将军有一次对我说,当他象我这么大的时候,做过一件可怕的蠢事,正想朝自己脑壳开枪,您马上交给他一件紧急任务,使他再没有想起所发生的那件事。他说,对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感激您,并愿为您的儿子出力……可我……爸爸,我也想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去办。” 列尼亲昵地摸着儿子的手。 “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过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又看了看绿色的篱笆。他想说的话,看来并不那样轻易出口啊。 “在战争中,你会结识各种人。倘若你有机会遇到那种使你觉得和你,和其他人都不相同的人......他在我们中间犹如鹤立鸡群,宛如耀眼的慧星,......要努力记住他。认识这种人,是很大的幸福,但是爱上这种人,却是危险的。” “我并不很了解您的意思,爸爸。”马利斯回答。作为一个心地善良、身体健壮的年轻军官,马利斯足以成为优秀的军官,但当他钟爱上什么以后,也是无力放弃那种幸福的。 列尼叹息着,用手掠了掠他那灰白的头发。 “这并不那么容易说清楚。你明白吗,小小的愉快、悲伤、情谊——这一切,对我们一般人来说,是足以珍惜的,但这一切对那些人来说,是无足经重的,是无法填满他们的生活的。当我们真心实意地去同他们交往,心想我们的友谊应该是牢不可破的了;其不知,转眼间我们好象立刻成了他们多余的负担。” 说到这里,他马上控制住自己,好象害怕对这个直到现在还向他瞠目而视的悲剧人物略有不恭之举。 “不要以为他们是有意识欺骗我们。这样想,只能是小人之见,而那些真正光明磊落的人,永远想成为善良的人,恰恰在这方面出现了不幸。他们出于怜悯,或出于对我们有幸给予他们的某种帮助,表示感激的心情容让我们,但后来,当我们最后使他们感到彻底厌烦的时候——这迟早要出现的,要知道,他们终究也是人哪——到那时,对我们来说,再从头开始生活,就会感到为时过晚了。” “那……”马利斯开口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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